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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8:56:56 作者: 九斛珠
韓玠並不能入內,只跟負責提人的同僚守在門外,隱約能聽到裡面元靖帝的怒聲質問和宮人的求饒之聲。
他的站姿稍稍僵硬,面上沒有半點表情,心裡卻是通通直跳。從沒有這樣緊張過,仿佛全身每根汗毛都立起來了似的,叫他忍不住握緊了拳頭,調勻呼吸強令自己鎮定。
先前的諸般猜測在聽到寧妃那句「紅豆胎記」的時候完全被證實,韓玠前去提莫藍的時候已經想過諸多後續的事情,此時只覺得指尖在微微顫抖----沒有半點喜悅,反而是許久未曾有過的忐忑與恐懼。
趙文山敢如此篤定的在除夕夜宴上冒死進言,必然是已掌握了鐵證,最關鍵的證詞恐怕就在莫藍口中。
回想起和莫藍在冷宮裡僅有的一次照面,韓玠無比確信,莫藍她知道她的身份!那麼她會不會將這些吐露出來?若此真相大白,那麼他的處境,將比目下還要兇險萬分!
遠處的爆竹聲隱隱約約,內殿裡的說話聲斷斷續續,韓玠聚精會神的用力分辨,也只能聽到殘破的話語,似乎是莫藍在回稟,「……奴婢不敢不從,只能……」她的聲音透著虛弱,自殿外幾乎無法分辨。
好半天,才聽見元靖帝怒氣沖沖的聲音,「那個孩子呢!」
隨後就又低沉了下去,夾雜這皇后的厲聲斥責和三公主的哭泣聲音,韓玠依稀也只分辨出「亂葬崗」三個字。
大約有半個時辰的功夫,薛保才開門出來,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朝外面侍立的小太監叮囑道:「快去備一碗清水。」
這一碗清水的用處自是明了,薛保低垂著頭,等小太監端備好清水之後,便拿漆盤恭恭敬敬的端了進去。
殿門關上,周圍又是死一般的安靜,韓玠換了個姿勢,發覺手心裡膩膩的出了汗水。
不過片刻的功夫,裡頭便傳來碗盞碎裂的聲音,伴隨著元靖帝的怒喝,「賤婦!」那內殿修建得極深,平常的說話聲極難傳出來,此時的元靖帝怕是暴怒異常,怒聲的斥責隱約傳來,聽那意思,是斥責皇后心腸歹毒,偷龍換鳳之下害死了剛出生的小皇子。
頭頂千鈞稍稍挪開,韓玠微不可察的舒了口氣,隨即想到了之後的問題----
皇后娘娘當年偷龍轉鳳的事恐怕已被認定,這事兒並非捏造,越王這是有備而來,寧妃又一向心存疑竇,回頭下令翻閱往日卷宗,嚴審舊日宮人,必會鐵板釘釘。屆時皇后的歹毒面目被揭露,當年越王在冷宮裡的遭遇,晉王的慘死,恐怕都會算在她的頭上。
元靖帝原本就為了晉王之死而傷心不止,如今知此噩耗,當如何反應?
皇后是太子生母,中宮失德,東宮之位又如何保全?
況這幾年裡元靖帝被惡虎所撲、晉王墜馬被踩踏及至墜崖而亡,每一件里都將太子牽扯進去,雖然最後元靖帝相信了太子,但心中疑竇已經種下,如今會作何反應?
而三公主只是撕裂傷口的契機,在此之後,越王和郭舍又會有怎樣的反撲,將這個傷口挖入骨髓?
但凡往深了想,韓玠便覺膽戰心驚。
過了許久,元靖帝才在薛保的陪伴下走出了殿門,整張臉陰沉得像是能滴出墨來。殿裡的皇后等人尚未出來,韓玠卻不可多做逗留,只能跟著元靖帝一路無言的出去。
到得太華殿裡,一應宗親都是鴉雀無聲。
太子怕是已經猜到了什麼,臉上是掩不住的焦急,越王還是老樣子,沒什麼表情,只是躬身默立。
元靖帝環視一圈,似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只揮了揮手,便穿殿而過,一路無言的往寢宮裡走去。太子往前兩步似乎想要跟上去,卻被太子妃死死的拽住。此外大長公主也略顯焦灼,往內殿的方向望了幾眼,便帶著侍從出宮去了。
子夜的時候,東華樓上的鐘聲響徹京城。
韓玠今日的值守至此完成,只覺肩頭千鈞之擔陡然卸下,力氣都被抽去了不少似的。換完值沉默著出了皇城,到東華門的時候,外頭卻是歡天喜地的情形,漫天的煙花還在次第升騰綻放,百姓們聚在城樓下,歡呼雀躍。
相比起皇宮內那種陰沉得能凍死人的氛圍,這裡倒像是到了盛夏六月,熱鬧的氛圍絲毫不被冷冽的夜風所影響。
門內門外,仿佛兩重天地。
韓玠呆呆的站了半晌,忽然自嘲的笑了笑,俊容舒展開的時候,心頭那些沉重凝結著的憂雲似乎都散去了不少----是了,步入朝堂後入局太深,為了剷除越王費了許多心思,竟然又不自覺的背上了那層無形的包袱。
其實哪有那麼多需要沉重顧慮的呢?
他以永世輪迴求得重來的機會,所求的最為簡單。不管有什麼變故,會陷入怎樣的處境,他只消衝著最初的目標,奮力前行就是了。
四周的笑聲尚且在耳邊縈繞,十幾歲的少女穿著厚厚的大氅,正牽著旁邊一位高個青年的手,歡呼雀躍,「哥哥你看啊,好漂亮!」
那樣毫無顧慮的笑容,如同春日裡乍然泄入的陽光,照亮一室的幽暗。
韓玠忽然很想見謝璇。
恆國公府的宴會早已散了,遠處的煙花次第綻放,棠梨院裡卻是安安靜靜的。
謝縝今晚照例又宿在了書房,謝玥因為跟謝玖賭氣,回來後跺著腳回了東跨院。謝璇因為謝澹的關係,臨散前到老太爺那裡去了會兒,到了西跨院的時候夜已經深了。
芳洲已經將被子捂得暖熱,曉得謝璇酒量淺,早早就預備了醒酒湯,服侍她喝下。
謝璇今晚倒是沒怎么喝酒,盥洗沐浴完畢,鑽進被窩裡,只覺得一室生香,渾身舒泰。
明兒就是初一,過兩天姐姐就會過來,她雖不能多往別處跑,卻還可以去舅舅家拜年。舅舅那樣喜歡帶著孩子們玩,今年必定又尋了許多有趣的玩意兒,陶媛應該也長高了,不知道看到溫百糙裁剪的衣裳,她會不會覺得驚艷呢?
唔,還有陶氏,說不定她如今也在陶府上。
謝璇胡思亂想著,不曉得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心跳得稍稍有些快,翻騰了許久都睡不著。
子夜時東華門的鐘聲響徹京城,謝璇在屋內也隱隱約約的聽到了,她知道今晚韓玠當值,要等到半夜才會換值。忍不住伸手摸向床榻角落,那個小小的三層螺鈿盒子裡,安安靜靜的躺著個巴掌大的瓷瓶。
通身紅色的瓷瓶觸手微涼,謝璇去掉上面的木塞子,從中倒出了幾枚靈巧的相思豆。
韓玠真的是說話算話,這幾個月里縱然忙碌,每月還是會變著法兒給她送個有趣的東西,這裝滿了紅豆的瓷瓶就是其中一件。
東西倒是尋常,然而體會其間深意,卻總叫人痴怔。
柔膩的掌心裡托著艷紅的豆子,謝璇慢慢的拿手指撥著,帳外的燭光昏昏暗暗的投進來,她忽然勾唇笑了笑。
今晚的宴會上,老夫人又提起了姑娘們的婚事。
謝玖還是嫁入衛家,謝珮尋的是個讀書人,家世雖不算清貴,門風卻極好,上頭又沒有婆母壓著,謝珮那樣的性子嫁過去,就能少吃些虧。四個姐姐都有了著落,餘下的就是她和謝玥了。
因為南平長公主多次召謝璇過去,謝老夫人的心思就活泛了起來,話里話外的像是指望著謝璇能嫁入長公主府。謝璇自然知道長公主對她的照拂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最後恐怕是落在那個野性的少年身上。
可不管旁人怎樣盤算,她就只等著一個人。
而那個人……謝璇唇邊的笑容尚未漾開,就聽到了熟悉的窗戶輕響。
☆、第94章094
韓玠身上還穿著尚未換下的麒麟服,外頭罩著玄色的大氅。他翻窗而入,動作熟稔又迅速,悄無聲息的放下了窗扇,便輕手輕腳的往謝璇床榻邊走來。
謝璇此時已經換了寢衣,下意識的將那紅瓷瓶往被窩裡一塞,隨即趴在枕頭上裝睡。
韓玠的腳步已經近了,他掀開床帳,靜靜的站在榻邊。
謝璇努力的憋著,一動不動,好半天才聽見他低低笑了一聲,「別裝了,我聽得出來。」隨即察覺床榻陷了下去,應當是他坐在了旁邊。
謝璇翻身坐起來,因為新做的寢衣嚴實,便只扯了被子將自己圍住,「剛下值吧,深更半夜的怎麼來了?」
「新年的第一天,想先看到你。」韓玠在夜風裡行得久了,指尖有些冰涼,撫過她溫熱的臉蛋時,一時沒忍住,就將謝璇攬進了懷裡。
謝璇被他突兀的動作攪得有點發懵,想要逃出去的時候,卻被韓玠緊緊的箍住了,「璇璇,讓我抱抱。」他的下顎抵在她的額頭,聲音里是罕見的疲憊,「今晚很累很累,哪兒都不想去,只想抱著你。」
謝璇掙扎了兩下,無果,只好悶悶的問道:「是有什麼事麼?」
韓玠卻沒有做聲,只是將抱著她的手臂收緊,哪怕隔著一層錦被,也能感受到其中的力道。她有些詫異,知道最近韓玠碰到了很多麻煩,她無力幫著化解,只好乖乖貼在他懷裡,安靜下來的時候,甚至能聽到他急促的心跳。
好半晌,韓玠才道:「宮裡要變天了,我心裡很亂。今晚我留在這裡好不好?」
這個要求可就有些唐突了,謝璇低低的「啊」了一聲,連忙搖頭,「不行的!」前世的那些鮮活記憶尚且在眼前,那時顛鸞倒鳳耳鬢廝磨的場景,也曾在偶爾的夢裡閃現。那是二十歲少婦的記憶,加諸十三歲少女的身上,畢竟有些突兀,暗裡想來委實叫人尷尬。
哪怕謝璇已經打定了主意嫁給韓玠,有些線依舊是不能逾越的。
何況,她還只有十三歲。
韓玠未料她拒絕得如此乾脆,低頭一瞧,看到謝璇臉上緋紅的顏色時驀然明白過來,心底失笑。她是想到哪裡去了,就算他憋了十幾年,翹首盼著此生與她洞房的時刻,卻也不至於急切至此吧?十三歲的姑娘,身子還沒長開呢,他哪裡捨得?
可這些他不能明說,否則反而會叫她更加羞窘。
韓玠只能默默的認下這個罪名,隔著錦被拍了拍她的背,「我什麼都不做,就在旁邊看著你睡。要是有出格的舉動,哪怕只是親你一下,明兒就叫你砍了手。」
這倒是有點狠了,謝璇微微詫異,抬起頭來,借著昏暗的燭光看他,「宮裡的事情,很麻煩麼?」
韓玠點了點頭。
身世的陰差陽錯被證實,越王這半年所謀劃的事情呼之欲出,他現在心裡極亂,哪怕盡力鎮定,也還是會忍不住胡思亂想。青衣衛在皇城下的住處、靖寧侯府的書房、甚至空蕩無人的街巷,每一處都叫他無法鎮定。也只有在她的身邊,那一顆劇烈跳動的心臟才會稍稍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