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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8:56:56 作者: 九斛珠
    謝璇出得門去,往大小徐媽媽那裡去了一趟,有些不好意思。

    好在徐媽媽體貼,今早叫人留了飯,還特地熬些醒酒養胃的小粥,讓謝璇更加不好意思。

    因謝縝並不在院裡,謝璇用飯後便還是回屋裡去,瞧著臥榻床帳,忍不住就想起了最晚的旖旎一夢。這個可惡的韓玠,青衣衛很厲害麼?竟然毫無聲息的夜闖香閨,逗留了那麼久,滿院子卻沒一人發覺,可真是色膽包天!

    恨恨的想了一回,覺得心裡有些亂,便又走到博古架前,看到那一尊瓷製貓狗兔後再度想起韓玠,有些煩躁的搖了搖頭,回到書桌跟前,朝芳洲道:「去把之前送來的帳本拿來。」

    ----有謝縝的吩咐在,陶氏留下兩處鋪子的帳本如今也放在西跨院裡,倒不是讓謝璇去管帳,只是讓她閒時瞅一瞅,免得一無所知罷了。

    而在謝璇這裡,卻是另有打算的。

    陶氏離開之後。謝縝那裡很是頹廢了一陣子,這兩件鋪子雖也還有管事,到底沒有人專門過問,這十餘年間已經逐漸敗落。謝璇這輩子不想受制於人,自然得有些可以傍身的東西,她一個女兒家,肩不能挑手不能扛,能指望的也就是嫁妝了。這些黃白之物雖為清高之士不屑,卻是最好使的東西,哪怕不能真的使鬼推磨,也能叫她處境順暢許多。

    向來女兒家的嫁妝,大多由母親留下,出嫁時再由府里添置一些。恆國公府就那麼多家底,六個女兒挨個出嫁,分到她頭上的能有多少?

    為今之計,便是將這兩個鋪子做活了,趁著這幾年攢一些家底,將來出閣了,也有東西傍身----這是謝珺教她的道理,謝璇前世或許不會苟同,此時卻是深以為然。

    至於這鋪子麼,如今是在做香料生意,雖不至於入不敷出,進項也是有限。

    按著謝璇的盤算,她在香料上天賦有限,又沒有信得過、精通香料的人去做這個,想來想去,便打算將這兩間鋪子都改作成衣坊,專為京城的貴女們做些時令衣裳。

    至於這個人選,謝璇心裡早已選定,只待明年夏天她入京求道。

    那是她前世在玄妙觀里結識的一位繡娘,出身雖低,在裁衣刺繡上極有天賦,因身世坎坷而灰心入道,常年只披一身道袍。偶爾為謝璇做過兩套衣裳,那功夫簡直絕了,謝璇穿出去幾次,幾乎羨煞旁人。謝璇曉得她的性情,知道她的本事,若是能請得她過來,想要在京城的諸多成衣坊里異軍突起,並非難事。

    而她如今要做的,便是趁著這一年的時間重整鋪子。

    帳本兒這東西,謝璇雖不經常接觸,前世卻也是看過的,只是那時不曾上心,走馬觀花而已。她畢竟還只是個生手,此時細究起來,倒是挺費腦子。

    晌午時頭昏腦漲的出了西跨院,謝璇往正屋裡去的時候,就只有兩位徐媽媽和謝玥在,依舊不見謝縝的身影。

    謝璇覺得有些奇怪,問徐媽媽時,就連她們也不知道。

    眼瞧著日頭過了中天,幾個人也不再等候,一起用了飯。

    而此時的謝縝,正搖搖晃晃的騎在馬上,一身頹喪的往陶府走著。

    昨日女兒大婚,謝縝高興之餘自然觸景生情。謝珺雖不如謝璇那般跟陶氏神似,到底是陶氏的女兒,眉眼姿態之間依稀留著舊日的影子,謝縝送走一身嫁衣的女兒,在滿目歡欣的大婚氣氛里,自然而然的想到了陶氏。

    那時候的甜蜜溫存,此時想來恍如隔世,他頹廢逃避了十年,這十年裡渾渾噩噩,此時一朝夢醒,當年心愛的姑娘早已轉為陌路,愈是認真回想過往,便愈是覺得自己混帳,於是趁著酒意去了玄妙觀。誰知道陶氏並不在觀中,他在山門外獨自坐了一整夜,天明後沒見她歸來,忽然福至心靈,想到了陶府----

    謝珺畢竟是她的女兒,如此重要的日子,她怎會不去瞧瞧呢?

    ☆、第54章054

    陶府門外,清淨如常。

    高陽郡主不喜靡費奢華,陶從時也是個隨和的人,這座府邸在周圍幾座富貴宅院的襯托下,略微顯得單調。夏日正午的陽光略微刺眼,兩座石獅子頂著烈日蹲在那裡,門房在陰涼處坐著,比起其他府外躬身侍立的架勢,顯得隨意。

    謝縝在城外隨便吃了點東西果脯,一整個晚上的頹喪反思,此時便顯得蔫頭耷腦。

    門房瞧見有人過來,連忙小跑著迎過去,幫著接住了韁繩,待看清了謝縝那張臉的時候,年輕的小廝一愣,隨即轉頭道:「黃伯,像是恆國公府的謝大人。」

    ----他雖只十六七歲的年紀,卻也曉得這府里跟恆國公府的恩怨,也從老一輩人口中聽過陶從時對謝縝的鄙棄。據說以前謝縝來過幾回,都被陶從時不顧形象的拿著大棍子打了出去,從此謝縝不敢輕易上門,陶家的門房對他也是避之不及。

    而在此時,謝縝這般出現在門前……

    小廝猶豫著瞧了黃伯一眼,黃伯便嘆息道:「叫人進去通報。」

    過不多時,通報的小廝去而復返,帶來的卻是令所有人都意外的口訊----陶從時居然讓人帶謝縝進去?

    畢竟對方是恆國公府的人,即便跟自家主人有過節,那也不是區區門房能夠得罪的,黃伯不敢怠慢,一面叫人牽好馬匹,一面躬身請他入內。

    謝縝一宿未睡,頭腦有些昏昏然,跟著走進陶府,那人並未引著他去客廳,轉而繞過影壁,踏上西面的一條小路,彎彎繞繞的走了半天之後,竟到了陶府的後園。

    而後園的垂花洞門外,陶從時一身家常長衫,正負手在那裡等他。

    他抬頭睇向謝縝,夾雜著幾分嘲弄,道:「請。」

    謝縝原本還想著陶從時會繼續拿大棒子招呼他,這一路可是硬著頭皮走來的,此時見他並未阻攔,反倒覺得意外,甚至有那麼一瞬,覺得或許是自己的悔改令對方有所改觀,於是看到一絲希望。

    然而未等他唇角的笑意挑起,待看到園內漫步的兩人時,謝縝整個人瞬間僵住了----

    盛夏的陶府花園裡濃蔭覆地,陶氏一身修長的道袍,身姿窈窕如舊。她的身後跟著一位中年男子,身上是極精幹的打扮,隔著兩三步的距離,兩人漫步在綠蔭小徑上,不見親密,也不見疏離。

    那中年男子的背影挺拔高壯,即便已有多年未見,謝縝還是一眼認了出來。

    宋遠,當朝排得上號的名將,年過三十而未娶,從少年時開始,哪怕陶氏曾嫁作人婦,也一心一意只繫著陶家青青。這是藏在謝縝心底的一根刺,深藏了十餘年,未能潰爛,卻越戳越深。

    當年的宋遠和謝縝可以說是京城中文武並蒂的俊才,謝縝以才華揚名,宋遠則是武事精通,十八歲時就曾擊退東海水師,也曾是京城無數閨秀的春閨夢裡人。

    只是謝縝出身公府,文雅風流,一篇文章出來,輕易撩動無數芳心。相較之下,常常往來海上的宋遠則稍稍遜色,畢竟閨秀們看得到謝縝的錦繡文章,卻瞧不見宋遠率軍殺敵的風采,況女兒家心性柔和,大多喜歡溫和謙雅的男子。

    陶氏是太傅之女,自幼受家學薰陶,天性便會親近文人,自然也不例外。

    那時的謝縝便知道宋遠深藏著的心思,在娶得美人歸後,一度曾覺揚眉吐氣,遠勝宋遠。

    然而十年過去,美人得而復失,當年的文雅才俊已顯頹廢,如日頭過了中天,漸漸沉淪無名,甚至有時候被人視作笑談。而英勇小將卻變得愈發沉穩,久經戰場號令水師,身上有一股莫可名狀的威儀,端端正正的往那裡一站,便叫人心生敬畏。

    刺目的陽光已被層疊的枝葉濾去,謝縝看向緩行慢談的兩人,卻還是覺得刺眼無比。

    「宋將軍是昨晚連夜趕來的。」陶從時在旁邊淡然開口,「珺兒昨天大婚,青青暫居府中,今日故人相逢,正可一敘。」

    謝縝只覺得喉嚨里發乾,像是有火苗在燻烤一樣,「她昨天,也在這裡?」

    陶從時唇角動了動,並未回答,過了片刻才道:「她在玄妙觀里很清淨,謝縝,往事已矣,緊抓著不放只是徒勞無功。」

    「那宋遠呢?」

    「他不像你。」陶從時並沒打算讓謝縝久呆,叫他看完了這場景,便伸了伸手,做出逐客的姿態。曾經也是把酒論詩的少年好友,卻在那一場婚變之後,走向了截然不同的路途,如今兩人之間,就只有冷淡疏漠。

    兩人氣氛冷滯的往回走,謝縝眼睛盯著路面,腦海里晃來晃去的卻還是剛才那副場景----那樣平和,仿佛只是闊別多年的老友重聚,而他則像個局外之人,突兀的矗立在那裡,永遠無法靠近。

    「青青她……」謝縝艱難的開口,拳頭不自覺的握起,「打算跟了宋遠麼?」

    「哈!」陶從時木然的臉上終於有了表情,一聲嗤笑之後,仿佛看笑話一樣瞧著謝縝,「十年過去,原來你還不明白當初曾是怎樣的傷害?宋將軍十年如一日,青青如果想跟了他,又怎會在觀中等到今日?」

    「那她?」謝縝聲音一頓,卻又無比清醒的意識到,陶氏即便不會嫁給宋遠,那也絕不可能再跟了他。

    陶從時停下腳步,轉身看著謝縝。

    已經有十年了,他面對謝縝的時候除了大棒子就是冷言冷語,還是第一次認真的解答,「謝縝,枉費你自負才華,原來還是不明白這道理。當年她離開貴府,不止為感情消逝,還是為信念崩塌,不管是你,抑或宋遠,你覺得感情這種東西,她還願意輕易去碰?」

    ----少女時天真爛漫,輕易陷入謝縝溫情的泥沼,以為兩情相悅,心意篤定,就可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以為這世上即便有許多的不如意,卻至少有他能陪著走過所有的坎坷風雨。那樣盲目而堅定,仿佛兩人的感情如玉石牢固,永不可破。

    然而忽然有一天,昔日的溫存在一夕間崩塌,曾以為牢不可破的感情,原來經不住半點考驗----只需要一個女人和一壺酒,他便可以背棄誓言和承諾,背棄曾經的美好,和往後幾十年的時光。

    心痛之餘,捫心自問,才發現曾盲目而執著堅信的東西,不過鏡花水月。

    沒有什麼堅不可摧,感情尤其脆弱。

    那時的陶青青是何等痛苦茫然,恐怕只有陶從時這個做兄長的能體味一二。如果陶青青足夠理性,足夠會權衡利弊,那麼她還是恆國公府的正頭夫人,外面那個女人無非一朵野花,即便進了府中,也只能在主母手中祈憐討生活,甚至謝縝也會因此覺得愧疚,讓她的地位更加穩固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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