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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8:56:56 作者: 九斛珠
    「那不是她的錯。」謝縝目光一黯。

    謝璇站起身來,頭一次對著謝縝現出咄咄逼人之態,「不怪她麼?那應該怪誰?當年我才五歲,璇璇和澹兒還都在襁褓里,別人都有母親照顧的時候,他們倆只能跟著奶娘。謝玥那裡有夫人的照顧,璇璇和澹兒呢?這些年我們姐弟三個在這府中處境如何,璇璇和澹兒到底受了多少委屈,你真的關心過麼?不怪她,應該怪誰?」

    「珺兒!」謝縝想要喝止,卻分明透著心虛。

    謝珺今日原本就被陶氏刺激過,此時即便外表平靜,內心那些翻湧的情緒卻還是按壓不住的。

    想到這些年的委屈,她的眼中沒有淚,只有聲音愈來愈冷硬,「璇璇兩次落水,最後都是怎麼收場的?不過小懲大誡而已!謝玥有夫人護著,這些年有多驕橫你知道麼?她為什麼驕橫,還不是因為咱們沒有母親,而她有母親的照顧!那個女人根本沒考慮過我們的處境,為什麼不能怪她!」

    「珺兒!」謝縝的身子劇烈顫抖起來,手臂微微抬起,像是要阻止謝珺的質問,然而一瞧女兒倔強的模樣,心中那一道堅冷的屏障卻忽然崩塌。

    「是我的錯。」他轉過身去,一手扶著屏風,身子微晃。

    如有利劍刺入,翻出血淋淋的傷疤,表面那一層遮掩被揭開,才發現傷口早已潰爛,並不會因為逃避和自欺欺人而癒合。

    他死死的扳著屏風,待轉頭看向女兒時,醉中的雙目已然赤紅,「她會離開是我的錯,這些年委屈你們也是我的錯,珺兒,要恨就恨我吧。是我不配為人夫,為人父,她已經夠辛苦,你別再去刺傷她。」

    謝璇冷眼旁觀,瞧著謝縝的時候甚至想冷笑。

    原來他心裡是明明白白的麼?

    明白陶氏所受的傷害,明白孩子所受的委屈,卻渾渾噩噩的逃避了十年!

    謝璇心裡忽然湧起悲哀無力,上前牽住了姐姐的手,才發現謝珺的眼淚不知何時溢出,正順著臉頰慢慢的往下滑。

    她仰頭看著父親,聲音冷靜得不像個十一歲的孩子,「既然都明白,那麼父親,請你想辦法彌補,別再讓旁人代為受過。」

    拉著姐姐的手,轉身想要離開時,謝縝忽然叫住了她,「璇璇。」

    謝璇腳步頓住,身子卻未迴轉。

    謝縝看著女兒嬌嬌弱弱的背影,想起今日與韓玠的把酒長談時,只覺得心如刀絞----他到底是有多失職,多無能,才會叫孩子受那樣多的委屈!連韓玠都能看明白,都能放在心裡的事情,甚至不顧僭越而向他建言,處處都為謝璇著想,他卻一直視若無睹!

    她明明只是個小姑娘,原本該無憂無慮的嬌養在深宅之中,卻還要費心的想辦法自保,為父母的事情奔走,獨自承擔所有的委屈和擔憂。連韓玠都知道的啊,他這個做父親的竟然從未細想!

    謝縝站直了身子,赤紅的眼中,目光漸漸清明,「那些事情,你放心。」

    不管是羅氏,抑或岳氏。

    ☆、第43章043

    正月初九那天靖寧侯府擺酒,謝璇雖想跟韓采衣玩,卻根本不想再踏入靖寧侯府之中,於是裝病在家,等岳氏帶著幾位姐妹走了,便由芳洲陪著,獨自在後院裡閒逛。

    這一日雖偷閒過去,到了恆國公府擺酒的那天,就沒理由躲懶了。

    韓夫人還是跟前世一樣會做表面功夫,一見著謝璇,便先關懷道:「前兒聽說你病著,如今好了麼?采衣一直惦記著呢,要不是事兒纏身,早就飛過來瞧了。」

    謝璇目下還沒心思跟韓夫人計較,又不想跟她接觸太多,只衝她一笑,轉而拉住了韓采衣的手。

    韓采衣對她向來真心實意,這回恐怕是確實以為她病了,謝璇心裡多少有點愧疚,「當時看著沉重,其實沒什麼的。不過這個年節看來吃了不少好東西啊,看著都有點……嘿嘿,圓潤了。」

    「誰圓潤了?」韓采衣一把掐住她的腰,伸手摸了摸謝璇的臉蛋,「你也長肉了,哈哈。」倆人自幼交好,這般打趣也是常事,嬉笑之間,謝璇不著痕跡的避開韓夫人,目光一轉,拉著韓采衣尋謝珺去了。

    初春的天氣漸漸和暖,宴席就擺在後園的戲台子附近,左邊的閣樓上全是女眷,右側的閣樓上則是男子。

    兩座閣樓中間是三四株高壯的雪松,如今已有兩丈多高,尖塔一樣的樹冠繁茂雄偉,往下層層疊疊的松枝如手掌攤開,濃綠茂盛。透過松間fèng隙,依稀能看到對面人影晃動,卻也看不清面容,恰是天然的插屏。

    謝珺是府中長女,這等宴席上自然有招待閨秀之責,這會兒跟幾位姑娘站在二層的欄杆邊上,正在賞那雪松,旁邊還有謝玖和謝珊。

    韓采衣對這雪松倒是沒什麼興趣,瞧著眾位婦人們圍坐在暖廳里說話,便揪了揪謝璇的衣裳,「我聽說你們府上新養了一隻關外來的獒犬是不是?聽說那傢伙又又兇猛又威武,我還沒見過呢,帶我去看看啊?」

    這事兒謝璇倒是知道的,是前些天二房的謝鴻去他外祖家做客,他舅舅送了給他養著玩的。當時他曾遠遠的看見謝鴻牽著那獒犬走過去,通身黑色的毛,一雙眼睛藏在後面,看著凶神惡煞的。

    這獒犬最初養在謝鴻院裡,因為今兒要擺酒,便暫時牽倒後園,免得傷人。

    謝璇畢竟不像韓采衣那般有將門之風,便有些猶豫,「老太爺說那傢伙太兇,拿籠子關起來養在後頭,不叫我們靠近的。」

    「怕什麼,今兒你們府上擺酒,肯定會有人看著它,就你這膽小鬼,見了毛毛蟲也怕,見了獒犬更怕。」韓采衣興致盎然,舉目打量了一圈兒,「我去求老夫人好了,你等我啊!」

    她在喜歡的事情上風風火火,果然丟下謝璇,蹦蹦跳跳的到了謝老夫人那裡,也不知說了些什麼,謝老夫人便點著頭允了,又指派兩位媽媽跟著。

    韓采衣回來時志得意滿,拉著謝璇就往外走,「就說不會有事。說是拿鐵鏈子鎖在籠子裡的,不妨事,我已經求你們老夫人點頭啦。」倆人出了閣樓,外頭人來人往,多是今日前來的賓客,有認識的便打個招呼,而後一齊往西北角上走。

    在兩位媽媽的指引下到了關押獒犬的地方,那地兒除了看守它的家丁之外,倒沒有旁人。精鋼所鑄的鐵籠子之內,半人高的獒犬雄赳赳氣昂昂的站著,偶爾朝她們吠兩聲,怪怕人的。

    謝璇不由緩了腳步,目光四顧,瞅准了附近的假山。

    「咱們去那兒吧。」她有點害怕那兇惡的獒犬,居高臨下會有安全感。

    韓采衣畢竟也只是個十多歲的女孩兒,雖說比謝璇膽肥,真箇見到了,還真有點害怕,於是點頭,「那就到假山上去。」

    好在這一處假山堆得不險,且上面還有一座小亭子,正宜觀之。

    倆人上去站了會兒,那獒犬被鐵鏈所縛,困於鐵籠的時候頗顯煩躁。

    韓采衣看了片刻,嘆道:「一向只覺得謝鴻哥哥儒雅,沒想到會養這樣兇惡的東西。我聽說關外只有最兇狠的人才敢養他,有時候這傢伙碰見狼,比狼還厲害呢,我大哥說他手下有個士兵有次受傷落單,碰見鐵勒人養的獒犬,差點就沒回來。」

    提起雁鳴關,謝璇倒是想起什麼。

    前世韓玠久在關外,難得回來一趟,也會跟她提些關外的風物,常說的無非四種----盤旋於天空的蒼鷹,奔馳在曠野的駿馬,幽行於夜色的惡狼,還有關外人養的獒犬。

    他說這獒犬雖然性子忠誠,卻難輕易馴服。京城裡的公子哥兒養個阿貓阿狗不在話下,但是以謝鴻的手腕和性格,想養一隻獒犬,實在是出人意料。

    也許子承母性,謝鴻也是個跟岳氏那樣表里反差巨大的人?

    正胡思亂想之間,就聽遠遠的有人聲傳來,循聲望去,就見七八個少年正朝這邊走來。

    為首的正是獒犬的主人謝鴻,他的旁邊是幾個陌生的公子,嘰嘰喳喳的圍著謝鴻,恐怕正在討論這隻京城裡少見的獒犬。隊伍的末尾是頑皮的唐靈鈞,他的後面則是一臉不情願的韓玠----恐怕是唐靈鈞想看獒犬,死皮賴臉的拉了他過來。

    這裡謝璇拉起韓采衣,才往下沒走兩步,忽見前面一道人影疾掠而來,隨即唐靈鈞那張臉便在眼前放大,「喲,你居然也有膽子來看這個?」

    他今年已經十四歲,性格卻沒有半點長進,依舊是那副頑劣的模樣,臉上全是促狹。

    韓采衣最先站出來,將謝璇護在身後,「表哥少瞧不起人!」

    「我又沒瞧不起你,我是說謝六姑娘,居然敢跟你這瘋丫頭一起來看獒犬,難得難得。」唐靈鈞的目光在謝璇臉色逡巡,明亮如星辰,卻隱然藏著野性----

    據說他的母親是鐵勒人,當年被唐樽大將軍搶來做了妻子,唐靈鈞大抵保留著鐵勒人的彪悍直慡,性格便與京城裡的其他少年截然不同。這些年唐夫人深處內宅,除了推免不過的宮廷宴會,平常也不怎麼與人交往,倒是唐靈鈞整天風風火火的,調皮搗蛋的事情每隔兩三個月就能傳到元靖帝耳朵里去。

    這樣的少年像是野風、像是猛獸,一旦招惹就是惹火上身。

    謝璇並不想再挑起他的好勝心,也不去爭辯什麼,便只挪開眼神。

    韓采衣卻不同,她本就比普通的侯門閨秀調皮、好爭鬥一些,一旦碰上了唐靈鈞,便表現得愈發明顯,像是故意跟這位表哥為難似的。眼瞧著另一道黑影逼近,韓采衣朝唐靈鈞挑一挑眉毛,便朝韓玠告狀,「哥,他欺負璇璇。」

    「哦?」韓玠不問青紅皂白,單手卡在唐靈鈞的頸間,「你欺負璇璇?」

    「誰欺負她了!」唐靈鈞在韓玠手下吃的虧太多,並不敢反抗,縮著脖子一溜,逃脫了韓玠的yín威,連忙跳下假山,到那鐵籠邊看獒犬去了。

    假山之上,微風徐徐。

    韓玠低頭瞧著謝璇那一身牡丹折枝的披風,料子雖垂順卻不算厚,甚至比韓采衣穿得還單薄些,想來是不怕冷。風掠起她耳際的髮絲,輕盈欲飛,柔潤的珍珠耳璫之側,她的臉頰柔膩姣白,幼嫩的唇瓣鮮艷欲滴。

    氣色也很好,不像是病中的模樣。

    霎時看破了謝璇前天裝病的小心思,韓玠既覺得心酸,又覺得可愛,忍不住低頭問道:「聽說你前兒病了?」

    「嗯,染了風寒。」謝璇說得理直氣壯,很奇怪的,竟半點都沒因說謊而愧疚。

    韓玠微微抿唇,稍稍牽起披風幫她擋風,道:「往後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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