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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30 16:21:09 作者: 沙硯之
看了一段時間書,左漢覺得有必要和人交流一下,便叫來曹檳。曹檳這學期課少,更沒個女朋友管著,於是過著比小學孩子還要幸福的生活——畢竟,現在連幼兒園的花朵們都被逼著早起學藝,求善價、待時飛了。
兩人在市局對面的義大利餐館碰面,找了個露天椅子坐下,在遮陽傘下邊紛紛蹺起二郎腿。曹檳點了杯卡布奇諾,左漢點了杯拿鐵,兩名無業青年享受著擺脫壓榨、當家做主的自在。
在這家由中國人開的義大利餐館裡,除了有意面和比薩,還有意式油條和意式小籠包,並且連著播放了一下午的法語歌曲,同隔壁五金店循環的《春天的故事》《我們的隊伍向太陽》一唱一和,簡直是餐飲界的聯合國。
「我最近把歷史上的畫語錄和畫論大致梳理了一遍,感覺必須出來透透氣了。」
「就為那案子?」曹檳知道能把泡澡帝左漢變得如此刻苦的,除了畫債就是案子。但他也明白有些事不該他知道,所以並不主動問細節。
左漢點頭:「我從南北朝謝赫的《古畫品錄》,一直看到畫家的零散論述,覺得不夠徹底,甚至上溯《易經》《道德經》和《莊子》的相關章節。一些地方囫圇吞棗,也有一些反覆琢磨,幾天下來算是過了一遍。」
「那你重點看了哪些人?」
「王維、荊浩、郭若虛、郭熙、黃公望、董其昌、王原祁、黃賓虹。」
「有什麼好玩的發現嗎?」
左漢從書包里掏出一本皺巴巴的《莊子》,打開被折角的一頁,指著一段給曹檳看:「這應該是最早的畫論之一了吧。」
曹檳接過書,只見上邊寫道:
宋元君將畫圖,眾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筆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後至者,儃儃然不趨,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般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
曹檳一邊看原文,左漢一邊口頭翻譯:「宋元公打算畫幾幅畫,來了一撥畫師。他們受了旨意,便在一旁恭敬地拱手站著,舔筆,調墨,這時還有半數人都站在門外。有位畫師最後到,可這傢伙沒半點兒慌張,也不假模假樣、恭恭敬敬地候在外邊,而是馬上回到了館舍里。宋元公派人去看,只見這位已經解開衣襟、裸露身子、兩腿輕慢地往前伸開,像簸箕一樣坐著。宋元公說:『好嘛,這才是真正的畫師啊!』」
「所以你想到了什麼?」
「我在想兇手的樣子。」確實,左漢不禁開始想像「大畫師」的樣子。難道是個不修邊幅、平日裡愛穿寬鬆衣褲的三十歲以下的「」?
樣貌暫且不論,畢竟馬蒂斯長得並不野獸派,而達·文西掛滿鬍子的老臉也遠沒有蒙娜麗莎的細膩。但就性格而言,「大畫師」應該是個自由灑脫、不拘小節之人,否則他的筆法不大可能如此簡練生動,一筆千意。左漢無法想像一個唯唯諾諾、墨守成規之人,能畫出那樣鬆動的作品。
左漢提到「兇手」,曹檳識相地不加細問,但他倒是開始滔滔不絕地譏諷當今畫壇里那幫老戲精:「我不覺得畫家的著裝肯定松松垮垮,就好比並不是剪個公雞頭、文個身就搖滾了。你瞧瞧現在那幫所謂畫家,多半先是鑽營人脈的高手,其次才是畫畫的。就算衣著仙風道骨,那行頭不過是走秀的道具。他們的畫與其說是藝術創作,倒不如說是幫助他們進入上流社會的敲門磚。」
「但是,真正的畫家有自由的精神。」
「這我同意。劉海粟先生說過,所謂真正的畫家,不能拘於禮節之中。應當任其自然感興,越超社會的習慣,而完成他的作品。」
左漢來勁了:「日本人金原省吾的話更深刻,他說,繪畫世界的道德,是超越平常世界之道德的,即以作品價值的增大,決定畫家的道德。」
「但我們中國人肯定不會這麼認為。否則大奸臣秦檜也得在書法史上留下一筆,而另一個大奸臣蔡京,也不至於被踢出宋代『蘇黃米蔡』四大家了。對中國社會來說,現實世界的道德標準對藝術評論有一票否決權。」
「對……同意。」左漢說完開始發呆。
毫無疑問,根據金原省吾的觀點,像「大畫師」這樣真正懂藝術的人,在人前是否遵循各種禮節尚不可知,但他必定自有一套超脫世俗的道德標準。這套標準深植於他的基因,體現於他的創作,卻並不必然顯露在他的日常行為中。正是這套標準,讓他一邊畫著最純粹的藝術品,一邊認為殺人有理。
而且,這讓左漢不禁思考一個更為相關的問題:到底是怎樣的成長環境,培養出了「大畫師」這樣的精神?而成長至今的「大畫師」,在現實生活中從事什麼工作,又以怎樣的面目示人呢?他嘗試基於之前的分析給「大畫師」進一步畫像,可這似乎困難重重。
兩人草草一聊,左漢意興闌珊,將曹檳打發回去。他自己則過馬路回了市局,重新坐在辦公室里,對著桌上一摞摞舊書發呆。
《富春山居圖》血畫只是「大畫師」的小作品,他真正的「大作」,是用五張血畫細密織就的連環殺人案。從《富春山居圖》來看,「大畫師」準備的捲軸規格與原作不差分毫,十分忠實。可他的用筆簡練奔放,大開大合,完全不拘泥於古人的細節描摹。而從整個案子來看,他以說謊為由殺掉梅莎莎,所有細節都充滿了象徵性、儀式感和設計感。左漢可以肯定,若「大畫師」之後繼續作案,他依然會這樣一絲不苟地完成他瘋狂的設想。細心與瘋狂這對矛盾的對立統一,其衝擊力不亞於任何神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