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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8:34:09 作者: 青衫落拓
    這天天氣不錯,天高雲淡,午後陽光柔和溫暖,風略帶寒意地拂面而來,讓人神清氣慡。兩人順著林蔭道向學校後面走去,前方灰色的教學樓,兩旁張貼著各式花花綠綠告示的公告欄,騎車或者步行的學生談笑風生而過……那段並不算遙遠的青蔥歲月與眼前景致重合,只是走在同樣的一條路上,卻清楚地意識到時光已逝,他們一時都沉默著。

    轉過又一座教學樓,滿山滿地的金huáng赫然全部出現在眼前,濃烈的色彩讓人qíng不自禁地興奮起來。這是我從最愛的jīng致,她和第一次看到時一樣,加快速度跑過去,一口氣順著小徑衝上山,待站定時,已經累得半彎下腰,手扶膝蓋喘起了粗氣。

    huáng曉成腳步並不慢於她,卻還是氣定神閒,顯然體力要比她好許多。

    「我真的老了,以前跑上山跟沒事人一樣,現在居然喘成這樣,天哪。」

    「你感冒才好,趕緊坐下來擦擦汗,別著涼了。」

    這天不是周末,少量學生在山上坐著看書,當然也有qíng侶或相依漫步,或並坐曬著太陽喁喁細語。

    王燦和huáng曉成在一棵大銀杏樹下席地坐下。huáng曉成打量四周,笑了,「學校BBS上有一個常年熱帖,各屆校友講自己與女友最先牽手接吻的地方,回帖無數,蓋樓蓋了好多年。你猜排在最前面的是哪裡?」

    王燦不禁微笑,答案是顯而易見的。相較於本地其他學校,理工大一向以學風嚴謹著稱,可是讀理工科的並不全是書呆子,他們懷chūn戀愛起來,làng漫不亞於其他學校的學生,這座小山當然占據著他們的青chūn回憶。

    更重要的是,這裡其實也正是他們初次接吻,然後陷入熱戀的地點。

    那時新的學期開始不久,正值初秋時分,銀杏葉還沒開始轉huáng。陽光比今天更燦爛一些,溫度也更高一些。不過她和huáng曉成並不是單獨過來,而是跟包括何麗麗在內的好多同學一塊兒來這座山上。

    她與huáng曉成有一個夏天的約會,相處愉快,但關係尚未明朗。走著走著,他們離開人群,落到了後面,兩人漫無邊際地閒扯,都知道會發生點兒什麼,卻又都不得要領。

    她不記得他們是怎樣擁抱到一起的。當一個急促的吻落到她唇上,她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時,前邊已經傳來何麗麗的叫聲:「huáng曉成,你在哪兒呢?」

    兩人匆匆憤慨,一時不好意思看對方,手卻扣到了一起,再沒分開。同學們看到後,開始打趣他們,huáng曉成卻十分坦然。王燦的心飄飄dàngdàng,回到學校後看到何麗麗連日yīn郁的臉色,才發覺自己在某些事上可算反應遲鈍了。

    王燦抱膝而坐,想得出神,忽然覺得不對,她側頭看一下huáng曉成,他一臉戲謔地看著她,分明知道她正在回想著什麼,她不由得一窘。

    不過huáng曉成一向懂的見好就收,並不趁勢說什麼,而是躺在鋪滿銀杏落葉的地上。兩年多的時間,他在那個大都市打拼,意氣風發也好,筋疲力盡也好,似乎少有這麼靜謐的時刻,供自己止歇一下狂奔的步伐,好好回首已經遠去的學生時代。他不禁舒服地嘆息一聲,「畢業以後,對學校最懷念的就是這個地方。去上海的第一年秋天,我在雜誌上看到一張銀杏樹林的照片,發瘋一樣地想回來看看。可是剛上班沒多久,畢竟沒敢真瘋到位這個理由而請假。」

    他良久沒聽到王燦出聲,側頭一看,她正抬起地上的落葉端詳著,秋天的銀杏葉有著金燦燦的顏色,脈絡舒展,形狀如同花瓣般優美,而她凝神看著樹葉,神qíng變幻不定的樣子,他仿佛是頭一次見到。

    「怎麼了?」

    她回過神來,微微一笑,「沒事。」

    huáng曉成胸中不自覺地湧起一陣溫柔的qíng緒,卻仍然笑著,「小燦,我一直以為你不會學文藝女青年傷chūn悲秋。」

    她斜睨他一眼,「你會想念學校也讓我吃驚啊,我也一直以為你只會向前看,不會表現得這麼感xing。」

    huáng曉成語塞,停了一會兒,他輕聲說:「其實我是想你,小燦,非常想。」

    王燦驚得一時呆住了。

    小鳥在頭頂樹上啁啾鳴叫,落葉被偶爾偶爾走過的人踩得沙沙作響,襯得四周更是安靜。

    huáng曉成依舊那樣躺著,眯著眼睛透過樹葉看著天空,「小燦,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嗎?」

    王燦維持著那個驚呆的表qíng,拿著銀杏葉的手停在空中,好一會兒沒有回答她。huáng曉成又是無奈,又有些好笑,坐起身將那片樹葉從她手裡抽出來,她才回過神來。

    「別拿這種事開玩笑。」王燦板起臉。

    huáng曉成靜靜地看著她,神態顯然沒有任何戲謔的意思。王燦心煩意亂地避開他的眼神,氣餒地想:果然何麗麗比你聰明了不止一點半點,果然你一直遲鈍得可笑。

    她帶著一點兒挖苦的口氣說:「你們學校論壇沒人開貼討論分手複合這種事最好選什麼地方吧,我敢說故地重遊的時候開這個口肯定不是一個好主意。回憶如果不愉快,重新開始就是一個笑話;回憶太美,越發讓人不知道當初分手是為什麼,還談什麼再開始。」

    「我知道我欠你一個解釋。」

    「不----不需要,真的。過去的事讓它過去好了。」

    「小燦,我能肯定你是愛過我的,」huáng曉成依舊凝視著她,「可是我不大能肯定,你有沒有恨過我?」

    王燦默然。

    「有時我有一點兒幼稚的念頭,希望你恨我,也好過淡忘。大部分時候我又想,我有什麼資格要求你記住我。」

    王燦艱難地開了口,「我們不見得非要以恨的方式來記住一個人吧。」

    「這麼說,你是決心忘記我了。」

    王燦看著他,一向笑意盈盈的眼睛裡有一點兒讓他陌生的東西,隔了一會兒,她從包里拿出採訪筆記本,翻到最後一頁,那裡夾著一片枯huáng的銀杏葉。

    「那年夏天,我一空下來,就胡思亂想,也沒能想明白你為什麼會說走就走。到了秋天,我在理工大鼓勁採訪,突然意識到時間過得很快,應該又是銀杏葉huáng的季節。過來後我才發現,剛下了一場急雨,樹葉落得差不多了。花開花謝四級輪迴,很多事qíng都沒有答案。我撿了這片葉子放在本子裡,後來再沒來過這裡。」

    huáng曉成怔住,好一會兒才艱難地說:「對不起……」

    「不管怎麼樣,都過去了。你看,我對你坦白我做過那麼文藝腔的事,就是想說我真的放下了。我不想再追究原因,我們沒必要特意跑來這裡清算舊帳。」

    「我沒辦法忘記。隔一段時間,我總會再看看那個帖子,然後想起跟你在一起的日子。你給了我最甜蜜美好的回憶,只有在失去以後,我才知道,我放棄的是什麼。」

    王燦訕笑一聲,「這算是給我一個遲到的安慰獎嗎?儘管分了手,我還算一個不錯、值得記住的女朋友?」

    huáng曉成沒有理會這個嘲諷,平靜地說:「讀高三那一年,我爺爺得了肺癌。我家境普通,父母既要給爺爺治病,又要供我讀書,擔子非常重。到了我讀大四的時候,爺爺病qíng惡化了。他們瞞著我,想撐到我讀完碩士,可我放寒假回家一看就明白了,讓他們那樣撐下去,我會恨自己一輩子。」

    王燦轉頭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他的眼睛在秋日陽光下微微眯著,俊秀的面孔上沒什麼表qíng。

    「所以你決定放棄保研,找工作減輕家裡負擔?」

    huáng曉成點點頭。

    「可是為什麼不告訴我?那種qíng況下,我完全能理解你的選擇……」

    「然後呢?」

    王燦被問住了。

    「漢江市公子水平很低,我要賺錢養家,去上海進外企是最好的選擇。」

    「這我也能理解。」

    「我知道你都能理解,」huáng曉成的聲音平靜,像在講述別人的事,「不過前途渺茫,我沒有底氣對你說:『跟我走吧,我們一起去上海,我會給你幸福的。』一直拖到簽約,我想,好了,這下我不得不面對你了。」

    王燦張了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你不相信?其實我掙扎了很久。看你周末帶一包衣服回家去洗,看你發燒輸液都要流淚,我就想,我能拿什麼來說服你放棄現成舒服的日子、放棄家裡的安排,跟我去一個陌生的城市呢?」

    王燦無言以對。她承認,她那個時候表現得跟其他受嬌慣的城市獨生女沒什麼兩樣。家住本市,父母關心得無微不至,平時住校只洗內衣和襪子,從來沒試過像同學那樣自己洗chuáng單或者大件的衣服;每周回家,都要接受父母給她補充加qiáng營養;讀大四開始,父母就開始念叨希望她就在本市就業,她也並無反對之意;對著huáng曉成,她更是撒嬌得十分受用。

    只是那時huáng曉成十分寵著她,似乎很享受她的嬌嗔。她完全沒想到,對她而言,這也是一種負擔了。

    「我覺得有一點兒諷刺。大學最後一學期我得的那次感冒,我一直記得很清楚。」王燦側過頭,輕聲說:「那麼冷的天,時間又那麼晚了,我躺在chuáng上給你打電話說我很難受,你二話不說就跑過來背我去醫院,在路上我看到馬路上空空dàngdàng,小水坑都結了冰,根本看不到書,才知道自己有多過分。我輸液的時候,你守著我,趴在我chuáng邊睡著了,我看著你的頭髮,當時就對自己說了:這個男生是除了我父母以外對我最好的一個人,我要學著長大,以後再也不可以這樣任xing對她。」

    huáng曉成咬緊牙聽著她平靜地敘述:「你讓我鄙視我自己了,難道生病不該找自己的男朋友嗎?我剛才提到你打針流淚,可沒有抱怨你的意思。」

    「我知道,你沒抱怨我,只是悄悄在心裡對我下了判斷----我很嬌氣,不體貼人,不能吃苦,不可能經受任何考驗。你根本不打算給我一個選擇的機會,告訴我前因後果,讓我來決定要不要跟你一起去上海,或者要不要繼續這段感qíng。」王燦澀然笑了,「就這樣,我下的決心沒來得及做到,就被你判了出局。」

    「我們能做的決定並不多。如果告訴你,以我們當時的感qíng,你不會因為這個就跟我分手,最大的可能就是我去上海,你就在漢江,兩地的感qíng對你同樣不公平。」

    「總之,你代我做了決定,就那樣沒有解釋地一走了之。」

    「一解釋,就是拿我必須承擔的責任來約束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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