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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7:20:37 作者: 青衫落拓
    「我沒理解錯的話,就是說你根本沒有犯錯。」

    「但是,我並不覺得鬆了口氣。從讀醫學院開始,我就聽教授講過,做外科臨chuáng醫生,遲早會面對病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時刻,不過我沒想到,衝擊比我想像的更大。」

    高翔完全沒有想到她竟然是在面臨職業危機的qíng況下回國探親:「目睹死亡確實會帶來壓力,你需要放鬆。」

    「我沒法兒放鬆,並且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不得不跟主任講,我需要時間調整,再重新開始手術。沒想到……」她看了一眼病房方向,「我卻必須給自己的父親動手術。」

    「小安,你並沒打算因此放棄你的醫生生涯,對嗎?」

    「當然不會,我受的所有艱苦訓練都是為了獨立行醫。」

    他看著她:「當年我帶我兒子去紐約動手術,主刀的醫生是心外科的權威,他跟我談手術方案,有一句話,我印象非常深刻。他說,手術是一門科學,更是一門藝術,手術過程是醫生的專業積累與臨chuáng判斷發生化學反應的一個過程。我不懂醫學,但我理解他qiáng調的判斷與自信對於醫生來說,缺一不可。你自己也說了,你已經做過不少高難度手術,所以,不要因此就懷疑自己受到的長期的培訓與判斷能力。」

    左思安沒有說話,然而他從她的眼神里看出,她仍處於極大的掙扎之中。

    「小安,我兒子從出生到四歲之間,一共動了三次開胸手術。」

    她怔住,臉有些扭曲:「為什麼跟我說這事?」

    「他每次手術都是由我簽字。當然,作為病人親屬,和作為主刀醫生的感受是不一樣的。我只想告訴你,我知道親人生命處於不可知狀態時所承受的巨大壓力,我也知道所有醫生都會盡力避免為直系親屬動手術。你是有選擇的,小安,你可以不動這個手術。」

    「爸爸的qíng況如果拖延下去,也許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但肯定會錯過最佳手術時間,我不能讓他冒這個險。」

    「既然已經做出了決定,在現在的qíng況下,你首先是一名醫生。他是你父親,同時更是需要你救治的病人。小安,我相信你。」

    他的眼神鎮定,握著她的手溫和而沉穩,她在這目光下慢慢平靜下來,點了點頭,站了起來,走向施煒。

    「施阿姨,我必須跟你講一下手術可能存在的風險。」

    高翔隔了一段時間,看著左思安,她似乎一下進入了醫生的狀態,從肢體語言到面部表qíng,都毫無剛才的彷徨不安,看上去溫和、鎮定而專業。幾天前在劉灣時,正是她自然流露的這種狀態,讓他和梅姨馬上信服了她,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施煒同樣凝神聽著她講話,不再慌亂。

    然而眼看著昔日那個過于敏感、內向的女孩完成這樣的轉變,讓高翔有無名的感傷。

    左思安進入了手術室,他們在外面守候著。左思齊早已經躺在長椅上睡著了,施煒脫下外套蓋在她身上,一直怔怔看著前方,高翔安慰她:「不用擔心,小安說左書記的qíng況並不嚴重。」

    施煒轉過頭來,眼裡含著淚光:「我是個不合格的妻子,這段時間一直跟他爭執不休,完全沒注意到他身體不好。」

    「左書記常年住在高原,又有心臟病史,發病是誰都不可能預料得到的。你如果為這個自責,小安更會自責,畢竟她父親是在跟她談話的時候昏倒的。」

    「不不不,學軍的身體有問題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這件事完全不能怪她。如果沒有她在身邊,我想都不敢想會怎麼樣。」

    「對,誰也不能怪,施煒,記住這一點。還是耐心等手術結束吧。」

    手術在40分鐘後結束,左思安一臉疲憊地出來,點了點頭,施煒一直懸著的心才放下,衝過去抱住了她。

    第二天,左學軍在醫護人員的陪同下,乘飛機轉移到了成都,家人陪著一同過去。經過檢查,他顱內血腫引流平穩,基本脫離了危險,並且恢復了意識。施煒決定自己留下來陪護,委託左思安將左思齊帶到醫院旁邊的賓館訂房間休息,可是左思齊馬上一口拒絕:「不嘛,我要跟你在一起陪爸爸。」

    「小安,那你和高翔去休息一下吧。」

    左思齊一直在好奇地打量著高翔,突然說:「叔叔,我看到過你,在我媽媽的相冊里。」

    高翔略為驚訝,笑著點頭:「對,我以前和你媽媽還有你姐姐一起來過阿里。」

    「嗯,照片裡有好多人,有我姐姐,還有一個光頭叔叔,笑的時候嘴歪歪的很好玩,他後來還來過我家。」

    施煒解釋道:「她說的是老張。老張現在是圈子裡有名的骨灰級驢行客了,三年前又來過一次阿里,還是那麼風趣開朗。」

    左思齊繼續說:「對了,還有一個長頭髮的漂亮阿姨,媽媽說她是你女朋友。」

    高翔不想小朋友接著追問漂亮阿姨的下落,笑著問:「你媽媽相冊里有沒有一張她站在越野車上的照片?」

    左思齊使勁點頭:「有啊有啊,她的頭髮飄啊飄的,像要飛起來一樣,可神氣可漂亮啦。你怎麼知道?」

    「那張照片是我給你媽媽拍的。」

    「真的嗎?我總是問媽媽,為什麼她不能一直那樣。她說她有了我,我的翅膀還沒長好,她覺得一個人飛起來太寂寞,還是牽著我的手走好一些。」

    施煒笑著搖頭:「小齊這孩子完全是個話嘮,沒事就喜歡翻我的相冊,隨便看一張照片都可以問十萬個為什麼出來。我要直接說我老了,飛不動了,她還不gān,非得回答得完整,而且讓她滿意,她才肯罷休。你們走吧,不然她可以拉著你們說個沒完。」

    從醫院出來,左思安對高翔說:「我打算等爸爸完全脫離危險後再回去。你可以先回漢江,放心,我絕對不會再到漢江去了。」

    高翔皺眉看著她:「你認為我就是過來監視你,非要押送你登上回美國的飛機才肯罷休嗎?」

    她不安地說:「不是,但你有你的工作,沒必要在這邊久留。」

    「這些由我自己處理,你不必cao心。」

    他的態度突然由在獅泉河鎮時的溫和變得冷硬,看上去再也不想跟她溝通,她只得不再說什麼。兩人步行到醫院對面的賓館,開了兩間房,各自進去。她已經疲倦不堪,但還是不得不qiáng打jīng神給醫院負責人打電話溝通請假的事,再打電話改簽機票。處理完這一切,再去洗澡,倒在chuáng上,卻一時睡不著。

    她不由想起,15年前從西藏看望父親回來,也是在成都等候轉機,住在機場附近的一家賓館內,高翔的房間一樣在她隔壁,而那一次,她因為父親的態度而傷心yù絕,在他懷裡哭得不能自制。

    左思安今年30歲。15年時間,相當於她的半生了。

    她突然意識到,幾乎在她每一個無法面對的時刻,他都在她身邊,這算是巧合,還是命運離奇的安排?

    她想她永遠無法弄清答案。

    第十三章1999年,漢江

    1.

    師大附中的領導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左思安這個棘手的狀況。

    這所學校有著詳細而嚴格的校規,輕則警告記過,嚴重可至開除,可是左思安沒有違反校規中任何一條。按照學校了解到的qíng況,她只是一個受害者。14歲的高中生竟然產子,這件事在大城市裡過於駭人聽聞,讓所有成年人都感到不安,他們寧可私下唏噓,也不願意正式談起。

    經過反覆研究,學校決定對這件事qíng採取冷處理,只是將議論得最活躍的幾個學生通知教務處進行了嚴厲訓誡,同時通知各班班主任,提醒學生專注學習,不要輕信沒有根據的流言。

    新的學期開始,經過一個寒假,學校里對左思安的非議由公開、密集的談論,轉為竊竊私語,不再那樣喧囂,卻仍舊持續著。幾乎所有的老師都迴避正眼看她,更沒有一個老師會點她出來回答問題,她同桌的家長甚至找到班主任,qiáng烈要求為自己的女兒調換了位置。同學們對她的態度則走向兩極,大部分人視她為異類,儘量疏遠她,連劉冠超都開始躲她,不僅不再陪她去食堂,放學後不再送她去車站,而且在學校碰到她還遠遠繞開,而另外一些從未打過jiāo道的同學卻開始找各種理由接近她。

    她知道劉冠超的父母一直都不贊同他與她過分接近,對他的反應就算有些難過,也不準備去責怪。那些陌生的同學的親近讓她先是詫異,經王宛伊指點後,她才明白,在劉雅琴編造並傳播的那個故事裡,她是離經叛道,早早體驗了完整版戀愛的叛逆少女,而不是一樁qiángjian案的可憐的受害者,在這所重點學校里,那些處於青chūn萌動期的同學對她有了莫名的仰慕與崇拜。

    被孤立是痛苦的,因誤解而來的接近也並不能安慰她。可是她又多少覺得,她得到了某種她並不期待的解脫。不在懷抱希望之後,固然沒有患得患失的恐懼,同時也失去了那種讓她保持溫順安靜的力量,她內心的絕望、厭棄和憤怒qíng緒如雜糙糾葛,以她無法控制的速度滋長。她無法再以一個乖巧的女孩子的面目出現,當然更不願意費勁心力裝得跟同齡人一樣。

    師大附中有著高qiáng度的學習進度與密集的考試安排,任何一個學生成績掉隊,在幾周測試之後便非常明顯,班主任並沒有像對待其他同學那樣直接找左思安談話,而是再次打電話請來了於佳。

    於佳只能全盤接受老師提出的批評,表示要跟女兒好好談話,督促她將心思放回到學習上來。可是該怎麼談,於佳全無頭緒。

    她一向在學習與工作上表現優異,在她看來,取的好成績是理所當然的事qíng,她從來沒有想過女兒會有這方面的問題。可是,她也知道,女兒跟過去不一樣了。左學軍告辭返回阿里時,左思安並沒有流露出任何離愁別緒,只是淡淡說聲「再見」,甚至沒有送他下樓。

    於佳並不贊成女兒從前對父親的過分依戀與維護,但這樣劇烈的轉變讓她憂心不已。她無數次試圖與女兒jiāo流,左思安並不比從前來得沒有禮貌,只是十分冷漠,不管什麼話題都不願意回應,應付幾句後便將自己關進房間,今天也不例外。

    於佳只得qiáng行攔住她:「你這幾次考試成績掉得厲害,不如把試卷拿出來,我跟你分析一下問題出在哪裡。」

    左思安眼見無法脫身,只得在沙發上坐下,悶悶地說:「沒必要分析,原因我知道,我上課不夠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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