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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7:20:37 作者: 青衫落拓
「不,她誤解我了。」
「不然您希望她怎麼跟我說?難道實話告訴我,我的qíng況很糟糕,不能拿糖果、新裙子和遊樂場哄好,不再是甜蜜可愛的女兒,不管誰跟我生活在一起,都是一件很艱難的事qíng,所以您選擇遠走西藏了?」
左學軍艱難地說:「小安,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原諒過自己。」
「一切都過去了,沒必要再提。如果一定需要我說一聲原諒,您才能放下,我很願意說。」她看著左學軍,清晰地說,「爸爸,我原諒您了。」
然而,左學軍絲毫沒有釋去重負得到寬慰的表qíng:「你一直是個善良的孩子,我並不是想把自己心頭的負擔轉嫁給你。如果我做任何事能夠補救、挽回那一切,我都會毫不猶豫去做。可是事實是,自己最疼愛的女兒受到傷害,我完全無能為力。後來你為我做出那麼大的犧牲……」
「您當然不可能接受。原諒我當時很幼稚,以為那是我能做的唯一選擇,完全沒想到會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糙,我要到長大以後才明白這一點。」
「不,小安,我知道你會那樣做是因為愛我。」
「可惜不是所有的愛都會被接受,有時候愛就是一種負擔,會讓人只想逃避。」
「對不起,我確實逃避了,我的選擇是懦弱的,我也許逃開了你,可從來沒能逃脫對自己所作所為的追悔。」
那段黑暗的時光被一再提起,左思安再也無法保持平靜,她心底潛伏已久的那個驚恐的孩子似乎隨著記憶甦醒過來,在她身體內胡亂衝撞著想要闖出來。她只能將手緊握成拳頭,努力控制住自己,冷冷地說:「別說了,爸爸。14歲的時候,我確實需要父親解釋為什麼一聲不響離開;16歲的時候,我也確實需要知道父母離婚的罪魁禍首是不是自己。到了30歲,再不能接受、無法理解的事qíng,我都不想追究了。」
「我明白,小安,這些年我非常想你。施煒怪我不愛小齊,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每次看到小齊,就像看到了小時候的你。我逃避了對你的責任,再不可能若無其事地扮演父親這個角色。我沒辦法像愛你一樣愛這孩子,甚至一接近她,我就難受……這是我活該受的懲罰。我留在這裡,讓她們母女兩人回內地,也許對她們更好一些。」
壓抑的qíng感一旦開始釋放,就再沒辦法輕易停住,她面無表qíng地看著前方的獅泉河:「您對於進行自我懲罰這件事太執著了,可是這樣做對我又有什麼意義?我不可能因為您選擇冷落您的妻子,不親近您的小女兒,就覺得得到了彌補。」
「我知道我什麼也彌補不了。」
他好久沒有說話,左思安的qíng緒略微平復,回頭看著父親,他一直悲哀地看著她,略微渾濁的眼睛裡映有她的影像,那樣小小的一個,一瞬間,她幾乎誤以為看到小時候的自己。她想,她輕易給予的原諒固然無法讓父親解脫,她無法克制的怒氣也只會勾起更多痛苦的回憶,帶來更多傷害,他們已經永遠地錯過了可以相互安慰扶持的可能。她再次懷疑這次回來是否正確。這時左學軍的面部再度有些扭曲,但還是馬上掙扎著露出一個微笑。
她敏感地問:「您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沒事,沒事。」
「您的心臟有沒有痛的感覺?」
「不痛,真的,不用擔心我。」
他看上去若無其事,她定一定神,只見父親頭髮花白,面孔上的皺紋深刻,完全不復舊日風采,笑容也掩飾不了眼裡蘊含的哀傷。她剩下的一點兒起伏的qíng緒在這一刻徹底煙消雲散,只餘下跟父親同樣濃重悲哀感。
「爸爸,請務必答應我,您馬上去做一個徹底的身體檢查,同時養成隨身攜帶藥物的習慣。」
左學軍嘴張開正要說話,卻一下定住,面孔再度呈現扭曲,這一次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向後倒去。
左思安一把攙住了他,迅速將他放平到地上,半跪下來拍擊他的肩部:「爸爸,爸爸。」
然而左學軍已經失去意識,根本沒有回應,她轉頭高聲呼救:「快來人,幫我打一下急救電話。」
有人駐足圍觀,jiāo頭接耳,卻沒人做出反應,左思安一邊再次呼叫,一邊一手壓住左學軍的前額,另一隻手抬起他的下頜,讓他頭部後仰,氣道打開,再俯身將臉貼近他的口鼻部,發現他已經沒了自主呼吸,伸手摸他的頸動脈,也沒有搏動。她馬上脫下外套,疊起來將他的腿部墊高,解開他的衣服鈕扣,讓他胸部bào露出來,雙手握拳,連續拳擊了他胸口三下,然後兩隻手掌疊在一起,開始有節奏地對胸部做衝擊xing按壓。做了30次胸部衝壓後,她再深吸一口氣,開始對他進行人工呼吸。只是高原氧氣含量原本偏低,做按壓又消耗了大量體力,只chuī了兩口氣,便已經氣促不支,頭暈目眩。
這時一隻手扶住了她,高翔急促地說:「我已經打了120,救護車馬上就到,你堅持住。」
她點點頭,重新開始進行胸部按壓,然後口對口chuī氣,同時檢查父親的生命體徵。她陷於一種qíng感停頓的狀態,近乎機械地反覆完成著心肺復甦,完全忘記了自己身處高原,已經體力透支,甚至也沒有意識到躺在地上的人是她父親。
救護車終於鳴叫著趕來,醫護人員跳下車接手,這時她接近脫力,沒辦法自己站起來。高翔抱起她,一齊上了救護車。
2
左學軍在獅泉河鎮醫院沒有脫離危險,醫生告訴左思安,她採取的急救與心肺復甦措施為搶救贏得了時間,但左學軍除了心臟病發以外,更嚴重的問題是顱內出現出血,左側肢體偏癱,瞳孔放大,處於深度昏迷之中。
左思安要求查看他所有的身體檢查結果,醫生不免不悅:「我已經把結果告訴你了。」
「對不起,大夫,我在美國做神經外科醫生,所以需要看到他的心電圖、血壓、腎功能、CT、MRI檢查結果。」
醫生有些驚訝,打量了一下她,二話不說,拿來了檢查結果,她仔細看過之後說:「他顱內出血在右側基底節部位,出血量達到80毫升以上,已經形成腫塊,破入腦室,腦gān明顯受壓,具備手術適應徵,需要馬上進行開顱清除,解除腦疝的可能xing。」
「我們醫院沒有做開顱手術的條件。這樣的病人都必須轉移。」
「如果不具備開顱條件,也可以試一下微創清除。」
醫生苦笑一下:「院裡倒是有一套顱內微創清除血腫的基本設備,但原本有一名來援藏的神經外科醫生在這裡工作,半個多月前已經回了內地,新的醫生還沒過來。我是一名普外科醫生,旁觀過那名醫生動手術,但從來沒有親自做過這類手術。恐怕還是得等到轉院到成都的醫院才行。」
「那得多久,來得及嗎?」這時施煒帶著左思齊趕到醫院,她連忙發問。
那名醫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施煒抓住左思安:「小安,你做過這類手術沒有?」
左思安面色蒼白:「手術我做過很多例,但是……」她低頭看自己的雙手,正微微顫抖,她知道自己仍處於半虛脫狀態,站立不穩,再加上躺在病chuáng上的是她父親,她清楚所有可能的潛在風險與併發症,實在不能確定能否進行這樣的手術。
高翔扶她坐下:「鎮定,深呼吸。」
她坐下,依言合上雙眼,努力想說服自己鎮定下來,然而心亂如麻,一時無法平靜,痛苦地說:「我竟然沒注意到他腦部高壓,還在明知道他心臟有問題的qíng況下刺激他,我沒法兒原諒自己。」
施煒連忙說:「小安,你不能這樣想。正因為你是醫生,你才救活了他。眼下他也只能指望你了。這個手術是不是很複雜,所以你沒有把握?」
她搖搖頭:「我從當神外住院醫生第二年起就開始在主治醫生的指導下主刀做大腦硬膜外和硬膜下血腫清除術,參與過高難度的開顱手術,這次只是微創清除血腫,雖然沒有三維手術設備,也不算很大的問題,一般來講只需要半個多小時就能完成。但是……」
施煒握住她的手,懇切地看著她:「那就好,那就好,小安,一定要救救你父親。」
一時間,她講不出話來。
地區領導都聞訊趕來,向院長了解qíng況,院長說:「我們跟大醫院也取得了聯繫,那邊醫生也說必須儘快開刀清除血腫。看左書記的qíng況,恐怕要轉移到成都才行。」
地區領導皺眉:「明天上午才會有飛去成都的航班,老左能夠支撐得住嗎?」
「按道理講,24到48小時內手術,都是可以的。」
一片沉默之中,左思安開了口:「不行,最佳手術時間是12小時以內。高原缺氧地區對於手術時間的要求更嚴格一些。從我父親的出血量來看,再不手術清除血腫,有可能發生腦疝,以後語言和身體活動能力都難以得到恢復。」
「可是我們目前沒有醫生能動這個手術。」
「我從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畢業,有馬里蘭州的行醫執照,在巴爾的摩一家醫院擔任神經外科住院醫生已經三年,從去年開始獨立動腦部手術,我可以為我父親動這個手術。」
所有人都看向她,領導沉吟不語,院長遲疑:「就算你有美國醫生執照,但能否在國內動手術沒有先例,我們必須請示。」
在施煒的堅持下,經過一連串請示與商量,領導批准由左思安來動手術,她簽了一系列文件,拿著筆的手禁不住再次顫抖起來。
高翔蹲到她面前,按住她的手,她抬頭怔怔看著他:「高翔,我害怕我這個決定是錯誤的。」
「你要信任你自己的判斷。」
「但是……」她停了一會兒,終於苦澀地說,「半個多月前,我為一例顱腦損傷病人做開顱手術,他死在了手術台上。」
高翔怔住:「你學醫到現在,他不會是你看到的第一個死者吧?」
她搖搖頭:「但他是第一例在我的手術過程中死去的病人。在隨後例行的病例差錯分析中,有主治醫生對我的處置方法提出不同意見,我被暫停手術,只能參與查房與門診。」
「然後呢?」
「正式調查結論出來,我被認定處置並沒有明顯差錯,恢復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