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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7:20:37 作者: 青衫落拓
    左學軍厲聲問:「他是不是在……欺負你?」

    「按你的想法,誰都會來欺負我,我可能引來的就只有欺負,對嗎?」

    她的眼圈仍舊是紅的,可是她的神qíng與聲音都十分平靜,仿佛父親天天回家,而她只是與同學在看電視,沒有任何不妥之處。左學軍似乎一下呆住,他的視線落到女兒身上。她穿著杏huáng色的高領毛衣,紅色的家具棉服,烏黑的頭髮披在肩頭,面孔微微揚起,亭亭玉立如一株姿態挺拔的小樹,他的眼睛如同受了qiáng光刺激一般,反she出一道亮光,馬上閃開。

    屋內靜默至極,這一瞬間,高翔突然忘記自己所處的困境,深深地同qíng這個男人。他自己曾經以幾乎相同的方式猛地意識到左思安已經不知不覺長大,這種成長對他都那樣具有衝擊xing,以致險些令他失態,更何況一個逃遁了近兩年的父親。

    左學軍鬆開高翔的衣領,聲音嘶啞地說:「出去。」

    高翔看看左思安,她幾乎不易察覺地輕輕點了一下頭,他也點點頭,一聲不響地走了。

    下樓之後,高翔坐到車內,過了好一會兒,拉下擋陽板,對著鏡子一看,他的右眼已經青紫,他「啪」地一下將擋陽板推回去,倒不是覺得樣子láng狽不忍多看,而是湧起深深而無法面對的自責。

    他早就知道她不再是一個沒有xing別的孩子,也提醒自己注意分寸,可是他還是不知不覺迷失,跨過了某個無形但必須守住的界線。

    你確實是在占一個女孩子的便宜了----他對自己說。陳子惠一直不斷的猜疑、劉雅琴臨走時的冷嘲、長久以來迴避想到的陳子瑜,此刻突然全部湧上心頭,他痛苦地將頭伏到方向盤上。

    高翔過了有生以來最為難熬的一個chūn節。

    陳子惠拒絕回清崗,陳立國只得來到省城,而高明識趣地留在那邊。寶寶剛剛病癒,不及過去活潑,陳子惠仍處於憤怒之中,陳立國心事重重,高翔更是滿懷煩惱,無法排解,家裡氣氛十分低沉。

    到了初三晚上,高翔哄寶寶上chuáng睡覺後,開車出來,到左家樓下,下車抬頭望去,左家窗口還亮著燈,而陽台上有暗紅菸頭一閃。他定睛看去,發現左學軍正靠著陽台欄杆抽菸。一個離開家兩年的丈夫和父親不留在溫暖的室內與家人歡聚,而是頂著呼嘯的寒風,在零下6攝氏度的室外站著抽菸,只能意味著一件事:對於左家來說,這個chūn節更加不愉快。

    高翔心中有無數擔憂,但也只能頹然離開。

    在那以後,高翔始終沒能看完《鐵達尼號》。

    這部著名的電影長達194分鐘,1998年chūn天在中國上映,在商業上大獲成功,1999年的年初,他在電影進行到不到一半時,走出了左思安家。

    到了2012年chūn天,導演將這部電影轉製成3D格式,再次在全球放映。除了新的觀眾以外,還有很多人重新觀看,同時回憶當年坐在自己身邊的那個人。

    朱曉妍含蓄地提起想看這部電影,但高翔謝絕了,建議她跟其他人一起去看。他並不在意電影qíng節,他想重溫的,既不在電影裡,也不在電影院內。他不需要什麼去觸發回憶。

    正是觀看影碟的那一天,他再也不能確定他對左思安的感qíng了。

    一切都留在他的腦海里,隨著時間推移,仍舊清晰深刻。

    陳子瑜對左思安的侵害、寶寶的孕育誕生、他對左思安所產生的感qíng……發生的所有事qíng看起來都如此隨機,卻又環環相扣,原本不相gān的人的命運突然如此緊密地jiāo織在一起。

    他不能不感到迷惘。

    第十二章2012年,阿里,成都

    1

    獅泉河發源於著名的神山岡仁波齊峰背面的冰川湖,藏語叫森格藏布,漢語名字顯得其實十分磅礴。在這一片氣候gān旱少雨的半荒漠與荒漠地帶上,它沒有像其他高原河那樣斷流消失,而是從容流淌,在中國境內長達405公里,成為大自然對生存壞境嚴酷的阿里地區的一項寶貴恩賜。

    經過阿里地區行署所在地獅泉河鎮時,河流隨地勢變得平緩,河水潺潺,舒緩地流向遠方,沒有上游那樣穿行於高山峽谷之間湍急的氣勢。

    高原的暮色來得遠比內地晚,通常到晚上10點左右天才會完全黑下來。此時雖然已經是下午五點,但絲毫沒有接近huáng昏的感覺。天空有大團大團的白雲聚散開闔,緩緩變幻著位置。鎮子外的小山頭上掛著經幡,隨風招展,色彩明麗豐富,一道道山巒起伏綿延,線條清晰如刻。

    這是左學軍早已經習慣到視若無睹的景致,只是此刻左思安站在河邊,陽光從雲層間隙帶著清晰的軌跡直she下來,將她籠罩在明亮的光線中,所有一切看上去都與平時不同。

    他不由自主地止步,站在離她還有十多米遠的地方。哪怕至親如父女,16年時間,也足以成為巨大的鴻溝,橫亘於兩人之間。

    13年前的chūn節前夕,左學軍抱著與妻子和解的念頭,不顧同事的勸阻,頂著狂bào的風雪搭上一輛過路卡車,冒險踏上返鄉的漫長旅程。近鄉qíng怯,低海拔的豐富氧氣讓他產生了莫名的焦慮,他越來越不確定他能說服妻子同意調動工作,帶女兒離開漢江市。

    等到踏進家門,看到高翔正在吻左思安,他震驚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同時馬上bào怒,出手打了高翔。然而左思安的表現一下讓他如同浸入了冰河之中。站在他眼前的是一個高挑冷漠的少女,既不害怕他的bào怒,也不為剛發生的事qíng羞澀,更沒有表現出任何看到他回來的喜悅。

    在她14歲以前,她一直是甜蜜黏人的小女兒,他要做的只是盡qíng寵愛她,從來捨不得對她真正動怒;哪怕他放棄照顧她的責任,不辭而別去了阿里,她仍舊依戀他,長途跋涉去看他,努力微笑,扯著他衣袖懇求他早些回家。他沒有做好準備面對這個變化,更沒辦法開口批評管教。

    等晚上妻子回家後,兩人關進臥室,沒有任何久別之後的親密,再度爆發聲音壓得低低的激烈爭吵,他指責她「對女兒不負責任,引láng入室」,而她反唇相譏,「一個負責任的父親大概不會在女兒最需要他的時候一走了之」。

    在爭吵漸有失控趨勢的時候,臥室門被推開,左思安出現在門口,靜靜地站著,眼神空dòng地看著他們。等他們錯愕安靜下來,她才厭倦地說:「不要再為我吵架了,我消受不起你們這樣為我負責。你想要留在阿里也好,」她又對母親示意一下,「你想要離婚也好,你們自己協商決定,我都沒意見,唯一的要求是請不要拿我當藉口。」

    她轉身回自己房間,再不肯與他們jiāo流。

    他與於佳同時收回視線,在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了相同沉重的疲憊。接下來他們沒有爭吵,最終還是在chūn節假期後的第一個工作日去辦理了離婚手續,他返回阿里,除了少數幾次出差,回內地為母親奔喪,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個高原,也再沒見過女兒。

    這時左思安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回過神來,明亮的陽光下,她看上去年輕,神態安詳,異樣的陌生,可又確定無疑地與他有某種聯繫。

    他走過去:「你穿得太少了。」

    她微笑:「太陽曬得很暖和。」

    「要注意防曬,紫外線很qiáng烈。」

    「嗯,我知道。施阿姨告訴我,您犯過一次高原xing心臟病,現在身體怎麼樣?」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我的qíng況並不嚴重,只是心肌供血不足,平時注意休息就不會有什麼問題。」

    「這種病還是跟高海拔有關係。哪怕從身體角度考慮,回內地生活也更好一些吧?」

    左學軍笑道:「我已經習慣了這個地方,到平原反而會難受。別的不說,內地哪有地方像這裡一樣有完全無污染的空氣和河水。」

    左思安轉頭看著獅泉河,河水清澈,呈現出接近海水的湛藍色:「上次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夜晚,第二天就離開了,我一直想看看這條河的樣子。」

    「你上次來,是那年的4月底,河水大概才剛剛開始消融解凍。再過差不多半個月,獅泉河鎮就會入冬,河水又要開始結冰了。」

    「我住的城市氣候有點兒像漢江市,四季很分明,夏天熱,冬天冷,濕度很高。」

    「你為什麼會想到學醫?」

    她看上去不太願意回答這個問題,而他也馬上意識到女兒的迴避,連忙說:「學醫很好,我只是想到你小時候特別怕打針,實在想不到你會成為一個醫生。」

    她想,她何止是怕打針,她曾經一度害怕進醫院到了病態的程度。不過她並不想去跟父親解釋自己的生活,只微微一笑:「爸爸,選擇待在什麼地方,各人有各人的理由,有時候沒法兒解釋,也不需要解釋。可是您跟施阿姨是夫妻,你們又有一個孩子,最好還是好好溝通,尊重對方的想法。」

    左學軍黧黑的臉透出一點兒慘白,面部肌ròu微微扭曲,看得出在勉力控制qíng緒,怔怔看著她。左思安過去曾經因為父親的目光逃避看她而深感痛苦,現在同樣無法承受如此沉重而痛楚的注視,幾乎想轉身走開。

    她按捺住這個衝動,勉qiáng一笑:「我也不想gān涉你們夫妻之間的事qíng。我們談點兒別的吧,比如您現在感興趣的阿里民俗研究。」

    「小安,你不必擔心會刺激到我的心臟,我的身體沒有脆弱到那地步。」

    「那就好。這次過來,我只是單純想看看您。我生活得不錯,我希望您也能過得好,就這麼簡單。」

    「你走以後,我一個人在工藝街上坐了很久。高翔說得對,你好不容易來看我,我表現得並不比15年前好多少,難怪你會生氣走掉。」

    她搖搖頭,客觀地說:「我也說不上生氣,分開太久,很難找到話題是正常的。」

    「天知道我有多想跟你好好談談,了解你的生活qíng況,而開始我不敢開口,好像想問什麼都覺得自己沒有資格。我曾經以為,我不會再見到你,你肯每年給我打個電話說聲你好,已經是對我最大的寬容。知道你要來看我,我……」左學軍聲音哽住,趕忙將頭扭開,等待qíng緒稍微平復,才繼續說,「我不配你對我這麼好。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沒留在你身邊,我知道我再說什麼都晚了。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並不像你母親當年說的那樣,出於對自己前途的考慮才選擇援藏。」

    「我媽媽還是很公正的,她並沒有在我面前說您什麼壞話,只是說您是公務員,這種事qíng在官場上根本不是秘密,就算調回省城,您也要面對很多議論,壓力很大,不比她在科研單位工作,環境相對單純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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