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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7:20:37 作者: 青衫落拓
    「那些男生你認識嗎?」

    她搖搖頭。

    「以後我每天來接你放學。」

    「沒那個必要。他們也是師大附中的學生,平時被管得很嚴,劉雅琴給我編的故事讓他們很好奇,他們只是想知道會在初二跟男人早戀生孩子的女生是什麼樣,不會拿我怎麼樣。」

    「我送你回家,和你媽媽談談,看能不能安排給你轉學。」

    她抬手揮開了他的手:「我說了我哪兒都不去。」

    「不要倔qiáng,小安,你這個樣子明明已經撐不下去了。換一所學校,至少不會有人來騷擾你。」

    「真可笑。相比真正折磨我的東西,chuī幾聲口哨、指指點點議論一下算什麼?」

    「小安,你不能把自己困在這件事qíng裡面。」

    「你以為我想這樣嗎?我拼命想忘記,有時候我覺得我真的忘記了大部分。」左思安盯著他,冷冷地說,「可是,這件事qíng就像老鼠一樣,你不停驅趕,以為就算打不死它們,至少也把它們趕走了。但其實它們只是縮到你找不到的角落,不聲不響,你甚至能感覺到它們在黑暗中注視著你,說不清什麼時候,就會突然竄出來,從你眼前跑過去。」

    他內心震動,伸手握住她的手,她往回縮著,但他不肯放開:「講給我聽。至少以後老鼠再出現的時候,你能想到,你不是一個人在面對。」

    過了良久,左思安輕聲說:「我講不清楚,我每次想起的細節都不一樣。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怎麼做噩夢了。昨天晚上,我很晚才睡著,半夜又被嚇醒了,突然記起……那個人叫我的名字,讓我上車。他的聲音太清晰了,像是剛剛發生一樣。這一定是幻覺,我以前從來沒見過他,他不可能認識我。」

    高翔一驚,心臟突然猛烈地跳動,醒悟她說到的「那個人」應該是陳子瑜,一時呼吸停頓了。

    「記得起來的、記不起來的,真正發生過的、沒有發生的,我已經分不清了。我只知道我必須接受老鼠的存在,習慣它們一直盯著我,說不定什麼時候會突然跑出來。」

    「不,小安,這不是你必須接受的事qíng,也不是你應該過的生活。」他緊緊握著她的手,「事qíng已經發生,我沒法兒解釋他們作惡的原因。我只能肯定地告訴你,這一切不管是怎麼發生的,都不是你的錯,你必須放下來好好生活。」

    她jīng疲力竭,委頓下來,無法維持表面的冷靜,也無法回應。他看著她,充滿了憐惜與矛盾,他想,陳子瑜已死,不管這件事是出於他的惡念,還是劉雅琴的安排,抑或兩人共同策劃,劉雅琴都不可能坦白全部真相,就算他將某隻老鼠從黑暗中揪出來拎到她面前,也不可能完全消除她內心的恐懼與恥rǔ感。而永遠無法還原的真相對於左思安又有什麼意義?也許到頭來,還是得寄希望於時間彌合她受到的傷害。

    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讓他對自己隱隱憤怒。他抬手撫摸她的面頰,再次說:「對不起。」

    她誤解了他的意思,澀然說:「沒什麼,她畢竟是你母親,你生我氣很是正常。但是,我不後悔我做的事,我就是想讓她也嘗嘗被親人離棄的滋味。所以我是不會向你道歉的,無論有什麼後果,我都不在乎了。請送我回家吧,要不我媽會擔心。」

    5

    離農曆chūn節還有兩天,雨雪霏霏,天氣yīn沉寒冷。左思安獨自在家,聽到門鈴,按遙控讓正在播放的DVD暫停下來,過去開門,站在門外的是高翔。

    「我能進去嗎?」

    她側身讓他進來,關上了門,小聲問:「你怎麼會來?」

    「我來看看你,你媽媽說……」

    「她給你打電話讓你過來嗎?」

    她一下沉下了臉:「我媽真是一個實用主義者,她明明說過不希望你再來見我,現在大概是覺得我需要安慰,可她又做不到,所以讓你過來。謝謝你,我沒事。我已經接受現實了,父母要離婚就離婚吧,同學知道就知道吧,有什麼大不了的……」

    「小安。」他打斷她,皺眉說,「她沒給我打電話,是我給她打了電話。我想看看你,她同意我過來。」

    她呆住,過了一會兒,低下頭去,輕聲說:「那件事以後,我以為你就算不生我的氣,也不會再來看我了。」

    高翔無法告訴她,他這些天處於各種矛盾之中。父母之間的戰火遠沒有平息不說,同在清崗的外公與父親之間溝通減少,管理層無所適從,不得不要他來協調,嚴重影響到工作。公司諸事不順,家裡更是亂作一團。在他的堅持下,王玉姣被辭退,新換的保姆必須承受陳子惠憤怒之下更為苛刻的要求,動輒得咎,時時向他訴苦,寶寶突然又得了肺炎,一度十分兇險。他奔波在醫院、公司與家之間,已經jīng疲力竭,好容易孩子康復過來,他才得以喘一口氣。

    「你爸爸他……大概什麼時候回來?」

    她有些驚訝:「你怎麼知道他要回來?我媽媽告訴你的?」

    他點點頭。

    「他四天前打來電話,說那邊下大雪,路不好走,恐怕要耽擱幾天。我猜他未必趕得上在民政局放假前辦好離婚手續,我們家還可以過一個算是完整的年。如果你是想來跟我談這件事,那就算了,我已經……」

    高翔不等她繼續說下去,把她拉進懷裡,緊緊抱住,將她的頭按在胸前,她掙扎一下,妥協了,待在那個位置,淚水無聲地涌了出來。她想,他知道關於她的一切,一直如此,就算她能冷漠地對待學校里的流言,冷靜地對母親說你們自己決定要不要離婚,又怎麼可能在他面前隱瞞她的傷心與絕望,更重要的是,她確實需要這樣一個懷抱。

    高翔的下巴挨著她的頭髮,感受得到她的身體因為努力壓制住嗚咽聲而微微顫抖。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擁住她,直到她逐漸平靜下來,才讓她坐到沙發上,拿紙巾給她,看她把鼻子揪得紅紅的,樣子十分萎靡。

    「父母的事不要多想,我帶你出去轉轉,吃點兒東西。」

    「太冷了,我不想出去,你要沒什麼事,陪我看這部電影吧。」

    他看看電視,定格畫面是一艘大船,船上與岸邊無數人正在揮手,問:「什麼電影?」

    「還是《鐵達尼號》。去年買了碟回來,我放過兩次,都是只看了前面的半個小時,想到最後這船會沉沒,大部分人都會死掉,就很難過,再也看不下去了。今天我大概不會更難過了,想看完這部電影。」

    去年chūn天這部電影熱映時,高翔與孫若迪在電影院裡不歡而散,也再沒看過,他點了點頭,陪左思安坐下。她蜷縮在沙發上,將一chuáng羊毛毯子搭到身上,按遙控器,從頭開始放起。

    「你爸爸決定繼續留在阿里?」

    「是的,他在電話里說那裡需要他,請我理解。我說,我全都理解了,可以,沒關係。媽媽也跟我談了,她說她不希望我因此記恨她,我說,沒關係,我不會,我已經很感激她對我的照顧了。」

    這當然不是沒關係的口氣,不過誰又能要求她給出別的回答。高翔摸摸她的頭髮:「小安,人長大的標誌之一就是發現父母再不是自己的全部世界。」

    「可是我並不想要越來越大的世界。」

    「這一天早晚會來,你不能太固執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靠過來,下巴擱在他的肩上,定定看著他:「有一天你也會放棄我,對不對?」

    高翔怔住,她的面孔離他如此之近,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她一雙黑亮瞳孔的深處,他的呼吸有一個短暫的紊亂,仿佛意外迫近的不僅是她,還有某種陌生氣息----危險,卻帶著難以言表的甜蜜和誘惑。他定一定神:「你會長大,將來不再像現在這樣需要我。」

    她嘴角上挑,笑了,眼睛裡卻沒有絲毫笑意:「聽起來長大真好,可以不再需要任何人了。」

    「不,小安。我不是這個意思。」面對這個過于敏感的少女,他無從解釋,只能認真地說,「你認為我為什麼明知道你媽媽反對還是要來看你?我很惦記你。可是你媽媽說的有一點我是同意的。我是成年人,你還太小,如果我讓你養成依賴我的習慣,相當於是在占你的便宜。」

    「我有什麼便宜好讓你占?是一直讓你擔心,還是一直不斷的那些麻煩?」她的笑裡帶上一點兒自嘲,「你是對的,離我遠點兒,對你更好一些。」

    她正準備退回去,他拉住她,讓她靠在自己肩頭,同時將毛毯拖過來蓋住她,簡單地說:「等你長大到足夠大,我們再來決定什麼距離是合適的。現在別胡思亂想,好好看電影。」

    客廳內開著電熱油汀,散發著幾分若有若無的暖意,搭在腿上的羊毛毯有繁複的花紋和溫暖的質地;被關在門外的是南方城市濕冷的冬天,天空呈現一成不變的鉛灰色,灰濛濛的光線讓時間的流逝接近靜止,細碎的雪花一陣陣飄灑,漫無止境,漫無盡頭。

    電視屏幕上,載有2200餘名乘客與船員的豪華遊輪頭一次出海,駛向不為他們所知的冰山;簡單的行囊內背著全部家當去投奔新大陸的窮人與帶著管家、僕人出行的鋼鐵大王、貴族登上了同一條船,突然的邂逅、著名的船頭相擁迎風而立、盛筵華服、縱qíng歌舞……海面風平làng靜,離死亡看似還很遙遠,可是左思安的眼淚順著眼角流了出來,止也止不住。

    高翔想,處於痛苦之中,看這樣一部龐大而著名的悲劇,恐怕不能轉移鬱結的qíng緒,倒只會增加悲傷。他伸手將她摟住,正要說話,她突然轉過頭低起臉來,他的嘴唇貼到了她的面孔上,溫熱,濕漉漉的,他的大腦有一個無法確定時間的空白,也許只是短短一瞬而已,隨即發現,她的手摟住他的脖子,而他在吻她。她的身體脆弱而溫軟,呼吸有著如蜜糖一般的氣息,他嗅到了她頭髮上清淡的梔子花味道,品嘗到了淚水的微咸和屬於少女的芬芳。

    門突然被打開,一身風塵的左學軍提著行李箱正在門口。他一臉驚愕,視線定格在沙發上的兩個人身上,猛地扔下箱子,bào怒地叫道:「放開她!」同時衝過來抓起高翔,一拳揮在他臉上。

    高翔退後一步才站定,左學軍趕上來抓住他的衣領要繼續動手。

    這時左思安尖聲叫:「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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