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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7:20:37 作者: 青衫落拓
    這時屋外一道閃電掠過,大家都下意思地側耳等待,隔了不久,一聲炸雷響起,雨點急驟地落在天井內,很快越下越大,越來越密集。高翔放下飯碗,跟梅姨告辭,梅姨挽留他:「等雨小一點再走,或者gān脆在這裡住一夜。」

    「不用了,明天早上公司還要開銷售會議。」

    梅姨只好塞給他一把雨傘,他向停車的池塘邊走去,儘管才六點多鐘,但天色漆黑,狂風大作,大雨傾盆而下,打著傘也不過聊勝於無罷了、走到車邊,他拿出車鑰匙,一回頭,恰好一道閃電照亮四周,只見左思安撐了一把雨傘,站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他大吃一驚:「下這麼大雨,你跑出來gān什麼?」

    四周歸於黑暗,他聽不到回答,只聽得雷聲沉悶地滾過頭頂,瓢潑大雨「嘩嘩」灑落,他懷疑她根本沒聽到他說的話。他摸黑走過去,憑直覺握住她的手,開車門將她塞了進去,再收傘坐到駕駛座上,開了車內頂燈,只見左思安跟他一樣,衣衫已經大半淋濕了。

    他將椅背上搭的一件西服外套罩到她身上:「你有話跟我說嗎?」

    左思安抹了一下滿臉的雨水,點點頭:「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會害得若迪姐姐跟你分手。」

    高翔怔住。

    「我本來想找若迪姐姐解釋,可是我媽說兩人之間的事qíng摻進第三個人只會添亂,你們是大人,自己能處理好,我覺得她說的也對。」她伸手推了一下他的胳膊,怯怯地說,「你別生我的氣。」

    高翔哭笑不得:「我媽去你家鬧,其實該說對不起的是我,你倒來跟我道歉。」

    她一下沉下臉來,停了一會兒,看著前方,清清楚楚地說:「你不用跟我說對不起,你說什麼都沒用。我討厭她。」

    高翔只得承認,他還真沒什麼可為自己的母親辯護的:「你追出來就是想跟我說這個?」

    「我答應媽媽不見你了,今天算是意外碰到,不算我說話不算數。我看你不大想理我的樣子,再不講,以後更沒機會了。」

    「小安,有兩件事我必須跟你講清楚。第一,不管我母親說了什麼,我跟若迪是成年人,分手的原因很多,但肯定不能怪你,你更不用為這事怪自己。第二,我今天來劉灣給梅姨送藥,其實是想看看你。」

    她眼睛一亮,隨即又黯淡下去:「不用擔心我了,我會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啊。」

    不知道為什麼,她這樣孩子氣的囑咐讓他好笑,又有些微微的牽痛,忍不住想逗逗她:「什麼樣才叫『好好的』?」

    她果然茫然了,擁著他的西裝認真想了想,不得要領:「我不知道,每個人想法都不一樣,比如我媽,她做她喜歡的工作時最開心。『好好的』應該就是能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吧。」

    「如果我想過的生活包括想經常見到你怎麼辦?」

    她的嘴一下半張開來,呆呆看著他。他再次意識到她已經是妙齡少女,眼波清澄如水,面孔濕潤,從內散發著難以描摹的光彩,隨便一個發呆的表qíng都不經意地帶著嬌憨,頓時懊悔剛才那句話未免有些調笑的意味,連忙說:「除了讓爸爸回來以外,你想過的生活是什麼樣的?」

    「他回來就可以了,一個人想要的東西太多就是貪心,到頭來也許什麼都得不到。」

    「又不是讓你寫作文,弄這麼一句討好老師給高分。」

    她的臉微微一紅:「我說的是實話。我只想讓生活恢復成原來的樣子,不知道這要求是不是已經過分了。不過,總要努力一下吧。」

    「所以你決定放棄別的願望。」

    「我沒有放棄別的,除了……答應媽媽不再見你。」

    他扶一下心口,半真半假地說:「真讓我受傷。」

    「我是想見你的。」她脫口而出,看他的神qíng一下嚴肅起來,不安地垂下眼帘,小聲說:「可我想過了,我給你添了很多麻煩,也許還gān擾到了你的生活,不見我,大概對你更好一些。」

    他伸手過去,按住她的肩頭:「對不起,小安,我不想弄得你困擾,見不見我,由你自己決定,但是我必須再告訴你一次,你對我來說,從來就不是一個需要解決的麻煩,你信任我,這一點對我很重要,我很珍惜。你還小,並不是所有問題都需要你克服自己來解決,需要見我的時候,只管給我打電話。」

    她沒有回答,只是突然一側頭,將臉貼到他的手背上。他有些意外,可是心一下被觸到,又有小小的傷感掠過,他想,這個罕見的親密舉動更像一種無聲的告別:這女孩子決定放棄他了。這時,車窗外有手電筒光朝里一晃,她抬起頭,鎮定地將西裝遞還給他:「肯定是小超不放心來找我了。你回去吧,開車小心。」

    她開車門下去,撐起了雨傘,劉冠超果然披著蓑衣,拿著手電筒站在大雨之中。高翔打開車前燈照亮前方幾米的路,bào雨滂沱,雷聲轟隆,她與劉冠超往回走著,身形瘦小,卻有一種不肯回頭的孤絕堅定。

    高翔注視著她的背影消失於車燈籠罩範圍,手背猶留著她面頰的餘溫與溫柔觸感,他突然意思到,他用半真半假的口吻講出的那句話,其實並不是一句玩笑。

    如果再見不到她,他會覺得受傷,某種他無法定義、不能確定產生於何時的感qíng,已經悄然占據心底,甚至開始左右他的行為。

    第十一章1999年,漢江

    1

    高翔越來越忙碌。清崗酒業在進行大規模的擴張,他主管的銷售工作越來越繁雜自不必說,而寶寶終於學會走路,只是身體虛弱依舊,走幾步便蹲下喘息,氣管炎症和肺部感染反覆發作,幾次檢查,醫生都面露凝重之色,不能確認他具備做根治手術的身體條件。陳子惠更是對第一次手術心有餘悸,總覺得把寶寶再度送上手術台是無比兇險的事qíng。

    照顧這樣一個始終沒能擺脫死亡威脅的孩子,也花去了他很多jīng力。高翔對此並無怨言,一方面,他對寶寶產生了真正的父子感qíng,把這孩子看成了自己的兒子;另一方面,他多少在寶寶身上看到了左思安的影子----另一個需要照顧的孩子,哪怕已經長成少女。可能正因為他能給她的照顧如此有限,必須袖手旁觀她去應付一個又一個變故,所以他才把更多的關心投注到寶寶身上。看著寶寶一點點長大,享受照顧他的樂趣和孩子的依戀。

    然而孩子和工作並沒能把他的心全部占滿。他既沒法兒說服自己徹底放下左思安,也不能像過去一樣理直氣壯地將對她的關心定義為同qíng,只能像當初安慰她一樣對自己說:時間可以解決這些問題。

    1998年年底,高翔一個大學同學從外地出差過來,他約了另外幾個同學一起吃飯,然後去酒吧喝酒聽歌。大家相敘甚歡,加上四周太過喧鬧,手機響了很久,他才留意到,一看居然是於佳的手機號碼,連忙接聽。

    於佳沒有任何問候,開口便問他:「小安有沒有跟你聯絡?」

    他不悅地回答:「於老師,你就算不相信我,也該相信你女兒,她已經是我見過的最聽話、最守信用的孩子了,這幾個月根本沒跟我有任何聯繫。」

    「她……跟我吵架,跑出了家,我找不到她,只能猜想她也許會去找你。」

    他大驚,顧不得跟朋友說什麼,抓了外套出來,問:「她會不會去同學那裡?」

    「她最親近的同學就是小超,我已經去他家找過他,他說沒見到小安,現在他跟我一起在到處找,我沒辦法,才打電話給你。」

    「那她會不會又跑去劉灣了?」

    「小安是三個小時前出去的,長途車早已經收班了,我給梅姨打了電話,請她見到小安,馬上通知我。」

    「我也去找,有消息我們再聯繫。」

    大半個小時前,高翔的手機還接到另一個電話,不過只響一聲便中斷了,他只當是別人打錯,也沒在意。此時記起,他急忙翻找出號碼打過去,接聽的是一個中年男人,告訴他這是便利店內的公用電話。

    他大致形容了左思安的樣子,老闆肯定地告訴他:「你說的這女孩子確實來打過電話,先打的是一個長途,沒有人接,然後又打了一個手機號碼,又馬上掛斷說算了。我看她穿著校服,看上去很單薄,這麼晚不回家,還特意問她是不是有什麼麻煩,她說沒事,買了一袋熱牛奶就走了。」

    高翔因為出來喝酒,沒有開車,問清便利店的地址,是在市內另一個城區的瀋陽路上,出來攔了一輛計程車趕過去,順利找到便利店,但在附近並沒有看到左思安,他只得叫計程車儘可能慢地向前開,以便利店為中心,在附近兜了半個多小時後,司機固然不耐煩,他也覺得這樣漫無目的地轉下去,能找到左思安的可能xing實在是太小,轉回到瀋陽路後便結帳下車。

    時值隆冬,天氣yīn沉,寒風瑟瑟,氣溫很低,絕對不適合在外踟躕。高翔無可奈何地站在街頭,點燃一支煙抽著,考慮去哪裡比較靠譜一些。一對青年男女從他身邊經過,女孩子說:「哎喲,趕不上這一趟了,電車該不會收班吧?」

    那男孩子安慰她道:「不會啦,1路電車要到10點半才收班,應該還有幾趟車。」

    這時1路電車正從面前駛過,高翔心中一動,記起左思安從前說過,1路電車是她父親以前帶她上學坐的線路,她心qíng不好的時候,會一個人坐上去,從起點坐到終點。

    他扔了香菸,跟上這對男女,走到前面不遠處的車站,就著昏huáng的路燈研究站牌,發現全程有14站,瀋陽路在行經路線的中間,他給於佳打電話,讓她在離家不遠處的起點站中山路找找,然後他攔下一輛計程車,去終點站嘉興路。

    嘉興路是幾路公jiāo、無軌電車的終點站和換乘點,雖然已經將近晚上10點,但車輛進進出出,乘客上上下下,依舊十分忙綠。

    高翔花了一些時間才找到左思安,她坐在車站後面一處大院的欄杆上,兩眼空茫地看著前方。他並不確定她會坐著電車一直到終點站,只是純粹來碰下運氣而已,懸著的心落地,怒氣生起,走過去壓低聲音問她:「你搞什麼鬼,左思安,離家出走很好玩嗎?」

    她愕然仰頭,一張蒼白的面孔上全是倉惶,他曾經在阿里獅泉河鎮招待所見過她幾乎完全一樣的表qíng,他的心一下軟下來,將外套脫下來披到她身上,在她身邊坐下:「好了,我不是怪你,不過一個人亂跑真的很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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