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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7:20:37 作者: 青衫落拓
「小安,她是你母親,她為你做的一切並不能算是犧牲。」
「怎麼不算?她以前不是這樣的,她為我作出的改變,只會提醒我,我已經成了她的負擔。我不想看著她不開心,還勉qiáng對我做出一副什麼事也沒有的樣子。所以我故意表現得不在乎她在不在家,還告訴她,只管去出差。」
「這是你對你母親的體諒,她出差遇上危險也只是意外,你完全沒必要因此責備自己。」
「我儘量想不給他添負擔,可是……我怎麼做都是錯的,我明明已經成了所有人的負擔,我爸爸不想看到我,我媽媽為我放棄了一大半事業上的追求,你每次都因為想安慰我過來……」
她的眼淚終於一滴滴順著眼角淌了下來,卻沒有像過去那樣放聲痛哭出來,而是緊緊抿住嘴唇,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高翔將她拉過來,摟住她的肩,讓她靠到自己懷裡,過了片刻,她將頭靠到他的肩上,然而,她的身體依舊是僵硬繃緊的,無法放鬆下來。
「相信我,小安,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你父母肯定是愛你的,只是跟過去的方式也許不一樣而已。至於我,不要再特意避開我,我從來沒覺得你是一種負擔。今天我會留在這裡陪你。」
在高翔的嚴厲督促下,左思安勉qiáng吃了一點兒東西,去衛生間洗澡。過了很久,都不見她出來,考慮到她的身體狀態,高翔不免著急,他敲了一下衛生間的門,聽不到任何回應,隨手推一下門,門一下敞開了。他吃驚地看到,左思安躺在浴缸內,頭枕這邊遠,細長的脖子扭成一個彆扭的角度,居然睡著了。衛生間狹小緊湊,浴缸離他不過兩米距離,她近乎一覽無餘地呈現在他視線里。
高翔一下僵住,他一直把左思安當成他第一次見到時的那個未曾發育卻已經懷孕的14歲的瘦小的女孩子,此時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個身體仍然纖細,但皮膚柔潤,已經具備玲瓏曲線的赤luǒ少女,他完全沒有準備看到這一幕----他幾乎馬上記起,這竟然是他第二次看到她的身體。
這時左思安的頭向側邊一沉,猛然睜開了眼睛,一下坐直,攪得浴缸內的水「嘩嘩」作響。兩人目光碰到一起,高翔終於恢復了行動能力,猛然帶上門。
「趕緊起來,不要在浴缸里睡覺,會著涼的。」
左思安在裡面細細地答應了一聲。
高翔走上陽台,那裡放著兩張藤椅和一個小小的茶几,他掏出香菸焦躁地點上,深深吸了一口,看著煙霧在面前慢慢散開,融入夜色之中。
過了一會兒,左思安也走了過來,她穿著印著卡通小熊的兩件式睡衣出來,不聲不響地伸手從靠牆的小花架內側拿出了一個菸灰缸,放到茶几上:「我媽以前總要我爸爸戒菸,不讓他在房間裡抽菸。他偶爾菸癮犯了,就坐這裡抽。」
「剛才……」
「沒事的,衛生間那個鎖壞了好久,一碰就開。家裡就我和媽媽,所以就忘了修。我沒想到我會睡著。」月光之下,她看著他,一雙眼睛清澄如水,神qíng平靜,「放心,我不會誤解你的。」
他的尷尬之qíng消散:「那就好,去睡吧。」
她搖頭:「我想在這裡坐一會兒,好嗎?」
他拍拍身邊的椅子:「再坐一會兒就回房間睡覺。這樣一直不睡,你會吃不消的。」
她坐下,脫了拖鞋,將腳放到藤椅上,弓著身子抱緊雙膝,下巴擱在膝頭上,看著遠方:「我爸爸說他是讀大學時跟寢室同學chuī牛時染上的菸癮,你呢?」
他回想了一下:「抽第一支煙的時候,比你現在小一些,正讀初二----」
遞延給他的那個人正是陳子瑜。此時想到這一點,他內心極度不安,搖搖頭,不想再談這個話題。
「去年去阿里,發現我爸沒在抽菸了,我問他,他說在高原抽菸是找死,他自從去了阿里,就只好戒了。」
「那倒也是,連老張那個菸鬼都只敢在獅泉河鎮抽半根煙。時間過得真快,去阿里已經是一年前的事qíng了。」
她近乎自語地說:「可是有時候時間就像看不見盡頭一樣慢。我希望天快點亮,搶險搜救也能進展得快一些。」
「我會陪你的,不用害怕。」
她回頭看著他:「你不可能一直陪著我。」
這話來得如此冷靜,他一時無言以對,可是她並沒有任何抱怨撒嬌的意味,手伸過來放在他的手腕上:「沒事的,現在你在,就很好了。」
他低頭看她纖細的手指:「你這麼懂事,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哄你才好。」
「不用哄我啊,我已經長大了。」
他有一點兒一樣的感喟,微微一笑,將菸蒂按滅在菸灰缸內:「對我來講,你還是一個孩子。對了,那天到底看了《鐵達尼號》沒有?」
她有些驚訝,又有些不安,收回手,小聲說:「同學們都在談論那部電影,我才想去看看。我看若迪姐姐……好像不大高興,不想打擾你們,就換了一家電影院,結果那邊只有很晚的場次還有位置。我後來買了張碟回家。」
「以後不要故意躲開我了,小安。」
她聲音低低地「嗯」了一聲。
鄰近人家陸續熄燈,喧鬧的電視機聲音也相繼停止。左思安終於支撐不住,頭伏到膝上打起盹兒來。高翔不想再將她得來不易的一點兒睡意打斷,過去抱起她,走進她的臥室,將她放到chuáng上,拉過薄被替她蓋上。
他只見她枕邊仍放著那隻穿格子襯衫背帶褲的小熊,他將小熊扶正,低頭看她,她眉心微蹙,嘴唇抿得緊緊的,毫無一般人沉入夢境之後的放鬆感覺,這個無意識的表qíng比她清醒時努力支撐出來的平靜更讓他心疼。
他關上燈出來,躺在客廳沙發上,繼續看了一會兒公司文件,很快便睡著了,只是睡得極不踏實,做著模糊的夢,半夜突然醒來,覺得室內反常的明亮,但又不同於天光大亮的感覺,定定神才發現月光從擦得近乎透明的玻璃窗照了進來,如水銀般流瀉在鋥亮的地板上。
他看看手錶,還不到五點鐘,黎明之前的這段時間夜色最為深沉,也是心事最容易翻騰的時刻,從qíng感到工作,千頭萬緒全部記起,再加上剛才做的那個混沌難言的夢,他一下睡意全無,翻身坐起,重新走上陽台開始抽菸。
他一向並沒有太大的菸癮,除了應酬場合,只是在心qíng浮動時抽菸。
最初抽菸是在讀初二時的一天。陳子瑜將他叫上家裡的天台,遞給他一支香菸,自己銜上一支,拿出打火機,熟練地替兩人點上。他遲疑地試吸了一口,頓時嗆得皺眉,陳子瑜卻不由得大樂。
高明撞見他們抽菸後,沒說陳子瑜什麼,只將他叫下去狠狠一通訓斥。回想起來,他的好孩子生涯里有數的違規似乎都與陳子瑜這個名字聯繫在一起。如果沒有高明對他嚴格要求,可以將他與陳子瑜隔離開來;如果他後來沒有離開清崗到省城讀大學,是否會與陳子瑜走得更近,做下更多犯禁甚至違法的事qíng……
再度想起陳子瑜,他更加惘然。
這是客廳內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在寂靜中分外響亮刺耳。高翔回身,正要走過去接聽,左思安已經光著腳從臥室里飛奔出來,她的手觸到電話,卻一下停住,抬頭看著他,臉上出現極度恐懼的表qíng。
電話鈴聲繼續向著,他說:「我來接聽。」
她搖頭,顫抖著抓起了電話。幾分鐘之後,她抬頭看向高翔,臉上的表qíng似哭似笑:「他們找到我媽媽了,她沒事,明天就可以回家了。」
左思安丟下電話,撲進了高翔懷中,緊緊抱住他,發出小動物一般悲喜不明的嗚咽聲音。
3_
在山體滑坡發生的第四天凌晨,通往災區的道路被打通,救援人員在一個山頭找到了於佳和那名外國地質專家以及將近四十多位村名,他們安然無恙,但他們的另一個年輕的同事卻仍處於失蹤之中,到下午於佳下飛機才傳來消息,他的遺體被找到,證實已經遇難。
劫後餘生的那一點兒慶幸被同事不幸身亡帶來的哀痛沖淡,於佳回到家裡,心qíng仍然沉重。而此時老周終於輾轉託人將消息通知到左學軍,左學軍驚駭地驅車趕回鄉政府給家裡打電話,於佳接聽,斷然地說:「我沒事,你不用擔心,不必回來。」
她掛斷電話,一回頭,看到這左思安的眼睛,有些不安,勉qiáng一笑:「我沒有生他的氣,但是他回來得花好幾天時間,確實沒什麼意義了。」
左思安垂下眼帘,沒有說話。
於佳也已經疲憊得不願意再說什麼:「小安,等會兒在樓下餐館訂幾個菜,留小超在這裡吃晚飯,我先去趟一會兒。」
左思安想,連她都已經透支了恐懼與興奮,聽到父親這個時候才打回來電話,感覺不到任何安慰,又怎麼能怪媽媽表現冷漠呢?劉冠超叫她:「小安,時間還早,我接著給你講物理的重點吧。」
她點點頭:「好。」
他們在客廳里繼續複習功課,過了一會兒,門鈴響起,左思安去開門,站在門外的是一個衣著華貴的陌生中年女人,上下打量著她,目光中帶著說不出來的審視意味。
她疑惑地問:「請問您找誰?」
「你媽媽在家嗎?」
左思安頓時渾身一震,她不認識這張面孔,但對這個聲音是有印象的,頭一次聽到是在清崗縣政府宿舍里,第二次是在清崗醫院。她努力qiáng迫自己鎮定下來:「你來gān什麼?」
陳子惠沒好氣地說:「我找你媽媽,我知道她已經回家了,叫她出來。」
這時劉冠超也認出了陳子惠,馬上去叫於佳出來,於佳一見陳子惠便惱怒了:「請你馬上離開。」
陳子惠不慌不忙地說:「有些話我今天非說不可,你要不讓我進去,我就只好站在門口說了。」
於佳勃然大怒,可是她再怎麼gān練,也是知識分子,沒法兒對付陳子惠這種不管不顧的悍然蠻橫,想了想,拿了100塊錢遞給左思安:「小安,你帶小超下樓去吃飯。」
然而左思安不接:「我就留在家裡,哪兒也不去。」
面對女兒突然的執拗,於佳同樣毫無辦法,只得揮一揮手:「你和小超回你的房間,不許出來、」
於佳關上家門,冷冷地說:「有什麼話請儘快講完,馬上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