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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7:20:37 作者: 青衫落拓
    「按我的理解,忙碌不等同於充實。我對巴爾的摩那個城市沒多少印象了,只記得似乎有些住宅區空置,治安好像不大好。」

    「嗯,因為製造業不景氣,經濟衰退,實業的人多,治安確實不算好。」

    「你媽媽呢,還住在波特蘭?」見她點頭,他說,「波特蘭那種地方倒像是可以幾十年保持不變,時間靜止了一樣。」

    「其實波特蘭也有變化,我今年過去的時候,機場在擴建,來自中國的遊客多了很多。據我媽媽說,現在好多緬因的中學生源不足,財政緊張,都在大力吸引中國孩子過去讀書,很偏遠的小鎮都有了小留學生。不像我去讀高中的時候,整個學校只有我一張東方面孔。」

    「所以這世界上確實沒有什麼是不會改變的。」

    左思安意識到他的言下之意,一時無法作答。在漫長的旅途與時差轉換後,又經歷與父親見面後內心激烈的qíng感波動,再與他相處一室,卻要保持鎮定,她已經疲憊不堪,無力掙扎著qiáng撐出一個沒事人的樣子繼續聊天。

    「對不起,我真的累了,你不介意的話----」

    「你睡吧。」

    房間裡安靜下來。一張chuáng寬不過一米五。他們各靠一側,中間只隔著幾十公分,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不知道過了多久,高翔依舊沒有絲毫睡意。他側頭看左思安,她像她所說的那樣,入睡很快,已經沉沉睡著,頭側到一邊,呼吸均勻而綿長,一隻手擱在枕上。

    他回想起她快滿15歲那年,從阿里回來,在成都的賓館,也是這樣躺在他的身邊。不同的是,那一次她在痛哭,將他抓得很緊,像溺水者抓著唯一的浮木,哪怕睡著也不肯鬆開。她今年30歲,在國外獨自生活這麼久,並且成了一名可以冷靜面對生死病痛的醫生,大概早已經學會並習慣了一個人化解心頭塊壘。

    而他呢?他是一個15歲男孩信賴的父親,在所有人眼裡幾乎都是成熟理xing的化身,只有碰到她,他的理xing判斷才似乎被擱置到了一邊。

    客房門突然被輕輕叩響了兩下,左思安似乎已經睡得深處,沒有反應,高翔馬上過去開門,外面站的是左學軍,他乍然看到高翔,大吃一驚。

    高翔彬彬有禮地輕聲說:「左書記,您好,您的女兒非常疲倦,剛剛睡著,有什麼事可以晚些再跟她說。」

    左學軍神qíng尷尬,轉身要走,卻又站住:「方便的話,我想跟你談談,可以嗎?」

    高翔略微意外,但馬上點頭。

    2_

    走出賓館,左學軍問高翔:「蘇油茶喝的習慣嗎?」

    高翔點頭:「沒問題。」

    左學軍將高翔帶到離賓館不遠處一個茶館內,沒有招牌,門面小的一點兒也不起眼,裡面更是狹窄而簡陋,牆壁發黑,光線昏暗,客人幾乎全是藏民。靠最裡面的灶上大鍋內磚茶翻翻滾滾,已經煮到沸騰,一個滿面皺紋的藏族老人將茶汁舀起,過濾掉茶渣後倒入圓筒,加進蘇油和鹽,再充分攪動,打制著蘇油茶。

    「外來的遊客喜歡喝甜奶茶,這家店裡只有蘇油茶,而且沒用已經慢慢普及的電動蘇油茶機,全手工烹煮,連蘇油都是店主自製的,味道很正宗。」

    這是唯一的服務員把一壺熱氣騰騰的蘇油茶端了上來,左學軍將茶倒進木碗內,推到高翔面前:「喝吧,對於預防高原反應還是有用的。」

    「謝謝。」

    「你父親還好吧?」

    「謝謝,他還好。」

    「最近幾年清崗酒業發展得似乎很不錯。」

    「還算可以,我父親是董事長,企業由他管理,我專心做我自己的一點兒小生意。」

    兩人都一陣沉默,禮貌的寒暄顯然進行不下去了,左學軍決定直接進入正題:「小安沒跟我提起你也過來了。」

    高翔坦白地說:「她根本不知道到我會來。」

    「前幾天,我給她媽媽打了電話,」顯然他很少與前妻聯絡,他字斟句酌地說,「她媽媽說她有了男朋友,而且已經向她求婚,我請你出來,只是提醒你,如果小安的生活已經有了安排,你不能gān擾她。」

    高翔失笑;「左書記這是在讓我知趣地離開?」

    「小安現在看上去又獨立又理想,如果jiāo了男友,又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肯定是考慮成熟了。我希望她的婚姻能順利幸福,不要因為回來看我一趟就橫生枝節。」

    「她沒跟您提起她訂婚的事吧?」左學軍默認。「那麼她有沒有跟您提到為什麼會突然來看您?」

    左學軍沉默片刻:「她沒有說,我也沒問。」

    「您難道絲毫也不覺得奇怪?畢竟她已經有將近13年沒有回國,如果我沒猜錯,她大概也很少跟您打電話通報她的生活。」

    「是的,我們大概一年通一次話,一般在chūn節前後。這次接到她的電話,說準備來看我,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並沒有把她的出現看成理所當然的事qíng,」左學軍盯著手裡捧著的木碗,「我很想知道她這些年過得怎麼樣,可是,我對她這麼長時間的生活都一無所知,想問的問題太多,又覺得問什麼都是唐突的。我連感激和高興都來不及,該怎麼開口問她問什麼來看我?」

    「如果您真的很歡迎她來看您,那您可並沒有表現出來。我今天下午看到她的時候,她剛跟您分開,看上去非常不開心。」

    左學軍被高翔不動聲色的指責刺痛了,將頭扭開,對著斑駁剝落的牆壁,良久才說:「我知道,她完全有權生我的氣,我表現得很差勁,一直如此。」

    「所以你打算滿足於這樣一個久別重逢:接是幾年不見的女兒回家,請她在家裡吃飯,帶她逛逛工藝品市場,趕走那個尾隨過來的男人,送她去機場,讓她嫁給你從未見過的外國人。」

    「她完全沒提起她的男朋友,我想我沒資格多問什麼。」

    高翔冷冷地說:「他完全沒對您提起的事qíng肯定不只她的男朋友。如果我沒記錯,在她出國以前,她對您提的唯一一個要求是請您回家。她14歲的時候,我去您家,要求您去劉灣看看她,您拒絕了,沒跟她告別就來了阿里;她還不滿15歲,長途跋涉到阿里來看您,您給了她一個許諾,可最終沒有兌現;至於把我從她身邊趕走,您在她17歲那一年的chūn節也做過了。這麼多年過去了,您的表現沒好多少----我想一個父親能為女兒做的應該不止於此吧。」

    「除了這些,我還能為她做什麼?」左學軍握著木碗的手微微有些顫抖,過了還一會兒才啞聲說,「這麼多年,關於她的qíng況,我只知道:她上了大學,然後繼續讀了醫學院,她在做住院醫生,如此而已。我已經完全錯過了她的生活。她今年30歲,看著她突然站到我面前,我像是做夢一樣恍惚。她跟我講話,我忍不住會走神,想起她小時候的事。她生下來的時候得了新生兒huáng疸,要接受光療,我和她媽媽都沒有任何經驗,嚇得幾天不敢合眼,後來她好了,我們給她取名思安,希望她一生能夠平平安安……我從來沒想到,其實我連她最基本的平安也沒能保證,我是一個失敗的父親……」

    高翔一時也無話可說了,他能看出眼前這個男人處於長期的痛苦與自責之中,根本不需要他做更多提醒。

    「我並不懷疑您是關心您女兒的,但是您如果只想著讓我離她遠點兒,讓她繼續回到遙遠的地方過您不了解的生活,這種關心未免太簡單了。你的女兒內心有一部分仍舊停留在她的少女時期,沒有真正完全走出來。如果您迴避,可以一直迴避下去,如願完成跟女兒的這次見面。」停了一會兒,他補充道,「相信我,接下來十幾年她還是會和您不同音信的。」

    這時高翔的手機響起,他說聲「對不起」後,走出來接聽,電話是左思安從賓館裡打來的。

    「這麼快就醒了?」

    「其實我爸一敲門,我就醒了。可是,突然有些心虛,不知道怎麼面對他才好,完全沒有17歲時和你一起被他堵在家裡的理直氣壯。」

    提起那件事,兩人心裡都有些一樣的感覺,左思安似乎有些後悔,急忙補充道:「我想不出說什麼,只好裝誰讓你去應付。」

    高翔被這個坦白逗樂了:「好吧,我原諒你把我扔出去面對他了。」

    「你們在哪裡?」

    「放心吧,這次你爸爸對我很客氣,請我在一個小茶館喝蘇油茶,味道有點兒沖,不過喝了之後,確實感覺頭不怎麼痛了,也許你應該來試試。」

    她「唔」了一聲。

    「他很關心你的生活,不希望我繼續糾纏打擾你。」

    她苦笑:「你怎麼不告訴他,其實是我打擾了你。」

    「沒必要解釋,我確實是尾隨你來的阿里。」

    「我會跟他講清楚的。」她輕聲說,:高翔,麻煩你告訴他,我現在會去獅泉河邊,如果他還想跟我談談,到河邊來找我。」

    「我說了,不需要解釋。」

    「不,他來賓館找我,肯定有話跟我說,就算覺得無話可說,我也不能再讓你替我擋在前頭了。」

    高翔回到茶館,告訴左學軍,他女兒在河邊等著他。他們結帳出來,他看著左學軍走遠,突然想起15年前的那個深夜,他帶這左思安從招待所出來,同樣走在這條街道上。

    他們兩個人都被嚴重的高原反應困擾著,他牽著她的手,步伐遲緩,四周黑暗、幽深而安靜,街道異常空曠,風卷著沙塵,呼嘯著從他們耳邊刮過,有著裹挾一切、捲走一切的氣勢。她不再像過去那樣,與他小心地保持距離,而是不由自主地靠近他,將他的手牢牢抓住。

    他不顧母親的反對,萬里迢迢送左思安來阿里,最初只是單純負疚,力圖替陳子瑜贖罪以求心安。

    正是在那一刻,他對她有了更多的qíng感的投入。他們的命運似乎通過默默緊握的手正式聯接了起來。

    多年之後,頭一次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高翔一時也有了恍惚之感。

    第十章1998年,江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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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翔到自己房間拿了文件下樓,正要重新出門,只聽從廚房傳來王玉姣怒氣沖沖的聲音:「你怎麼能不上學?都快期末考試了,功課跟不上怎麼辦?還有下午的奧數比賽的培訓,哪兒能缺席?小安有她媽媽的同事陪著,你在那裡湊什麼熱鬧?你爸爸知道了,非揍你不可。你把電話給小安,讓我跟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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