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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7:20:37 作者: 青衫落拓
    高翔無言以對。牽扯到陳子瑜之死和左思安的創痛,他既不願意推翻母親編的版本,重新講清寶寶的身世,也不願意對女友撒更多慌將故事編得圓滿。然而孫若迪瞪著一雙淚光瑩瑩的大眼睛看著他,一副等著他坦白的樣子,他嘆了一口氣:「我關心左思安的理由完全正當,但是你問的這些問題我沒法兒給你解釋。請體諒我。」

    「你這是告訴我,你有秘密需要保守,而我無須打聽,做到識趣忽略就好?」

    「為什麼你要這樣理解?我只是說,要求絕對的坦白沒有必要,我需要你信任我,至於那些我有所保留的事qíng,與我們之間的關係完全無關。」

    「你逗不信任我,卻要求我絕對信任你,這樣公平嗎?千萬別跟我說,要求絕對的公平也是沒有意義的。」

    高翔不得不承認,站在孫若迪的立場,她的指責是成立的,他一時無話可說。兩個人都靜默著,車外小雨雪仍舊在下,車窗上霧氣瀰漫,細細的雪花晶體在玻璃上剛一堆積便融化了,匯成水滴流淌開去。

    孫若迪從包里摸出一個首飾盒,幽幽地說:「剛才從你家出來前,你媽把我拉到臥室,非要給我一個鑽石手鍊當禮物,還說很希望我們馬上結婚。你拿回去吧。」

    「既然是她送你的,你就留著。我媽這人一向都是有什麼想法就恨不能馬上付諸實施,你不用介意,回去我會跟她談談,讓她別再管我們的事了。」

    「也就是說,你並不急於結婚,對嗎?」

    高翔苦笑:「若迪,我催婚,你覺得我動機不純;我不催,你覺得我對你不夠重視。你希望我怎麼做?」

    「我也不知道,我們怎麼會變成這樣。以前我以為我們結婚只是時間問題,從來不存在別的障礙,最多我希望你對我更認真一些,求婚更單純更làng漫一點兒。現在,我覺得好茫然。我害怕我並不像自己認為的那樣了解你。」

    「不要把我想得太複雜,若迪,也不要把事qíng想得太複雜。」

    「可是窩已經沒法兒回到當初的簡單狀態了。你關心重視別人的程度遠勝過對我,我對你的不確定越來越多,還有寶寶,我也不敢肯定我能勝任做他的母親……」

    他握住她的手:「若迪,我不會給你壓力,你需要時間理清頭緒,我們慢慢來。」

    「如果去年你向我求婚,我一口答應下來多好,就沒有這些周折和迷惑了。」她喃喃地說,「高翔,我有點兒害怕。」

    「害怕什麼?」

    她轉頭定定看著他,說:「我害怕也許時間會改變一切。」

    高翔無法做出任何回答。他們靜坐著,手握在一起,如同過去一樣十指jiāo纏。他們身邊是繁華的道路,川流不息的車輛,映進車內的燈光明暗jiāo替不定,冷雨敲窗,寒冷的孤獨感突然襲來。他們同時意識到,人生的很多轉折看似源於一個簡單的決定,但更像是不可知命運的安排。

    其實時間已經悄然改變了很多事qíng。

    第九章2012年,阿里

    1_

    時間帶來的改變無處不在。

    十餘年過去,從拉薩到阿里的道路維修通暢,開車過來更為方便,再加上阿里機場開通航班,旅客增加,獅泉河鎮不再像上世紀90年代末那樣只有少得可憐的兩家賓館,新開的賓館隨處可見,條件比過去好得多。

    進了預定的房間,左思安馬上打開旅行箱,取出一個可攜式旅行藥品盒,打開來裡面是排放整齊的藥瓶,她翻檢這,高翔問她:「旅行時帶這麼多藥,是醫生的職業習慣嗎?」

    「算是職業病吧。」她找出一個藥瓶,拿一瓶水遞給高翔,在他掌心倒了兩粒藥片,「這是瑞士出的一種防高原反應的藥,很有效,趕緊吃下去。」

    高翔依言服下藥,她握住他的手腕,盯著手錶數他的脈搏,然後問他:「有哪裡感覺不舒服,請馬上告訴我。」

    「別的還好,就是感覺上次來阿里,折騰了那麼久都還好,這次竟然馬上覺得累,這種歲月催人老的感覺真悲涼。」

    她想了想,認真回答:「這只是高原反應帶來的qíng緒低落,跟年齡沒什麼關係。」

    他被這個過於一本正經的解釋氣樂了:「你學醫之後的幽默感明顯比以前多了很多。「

    她這才意思到他是調侃,只得苦笑一下,轉身去將掛到衣櫥內的衣服拿出來,半跪下收進旅行箱。

    「這又是gān什麼?」

    「我說了,我這就退房去機場。」

    「胡扯。每天只有一趟民用航班進出阿里,我好不容易從喀什那邊搭軍用飛機過來的。你給我好好坐下。」

    她怔住,一時有些頹然地坐到地板上,煩惱地用手撐住頭。這個姿勢讓高翔又好氣又好笑,他過來拉起她:「我可不是專程來押送你的。」

    「不用你押送,我也知道,我打擾到了所有人,是該走了。」

    「這麼多年,你還是沒擺脫你父親的影響。」

    她愕然抬頭:「這話什麼意思?」

    「好端端跟他一起出門,突然呼吸xing鹼中毒,一個人難受到蹲在街邊,總是有原因的吧?」他莞爾,「不用這麼看著我,我下飛機後打電話給施煒,她告訴我,你們出去散步,你父親八成會帶你去那條賣工藝品的小街。我往那邊走,不然怎麼會那麼巧在半路碰到你。」

    「你一直跟施煒有聯繫嗎?」

    「是的,從前幾年開始,我幫她安排這邊得先天xing心臟病的學生到內地做手術。她很了不起,從某種意義上講,她比你父親做出的貢獻要大得多。」

    「那當然,至少她留在這裡的出發點也更純粹一些。」她的口氣平淡客觀,仿佛評價的是陌生人而不是父親與繼母。

    高翔若有所思地看著她:「我們好好談談吧。」

    「談什麼?如果還是要我jiāo代為什麼回國,我可真沒有什麼好說的,我知錯了,願意馬上消失。」

    「那天在臨江飯店你房間裡,我問你這個問題,你說的原話是:你有你的理由----」接下來朱曉妍突然敲門打斷了他們的對話。他隨隨便便地說,「現在我想聽聽這個理由。」

    「你飛了幾個小時,就為來聽我講回國的理由?」

    「而你飛了大半個地球,只為了看看就走?我們兩人,誰更奇怪一些?」

    左思安無言以對,停了好一會兒,她說:「我會儘快離開,不再打擾你們,所以理由並不重要了。」

    「問題是,你已經打擾到了我們所有人:劉冠超、你父親、施煒,還有我。」他揚起眉毛,補充道,「尤其是我。」

    她怔怔看著他,半餉勉qiáng笑了:「我很抱歉。」

    高翔也怔住了。在漢江市時,他表現得十分嚴厲,然而左思安看上去毫不介意,應對輕鬆,舉止成熟自然,那過於鎮定冷靜的態度甚至隱隱惹怒了他;現在他語氣平和,多少帶一點兒調侃意味,左思安卻似乎無法維持同樣的態度,一雙帶著微笑弧度的眼睛看上去幽深而哀傷,隱然讓他想起過去那個倉皇的少女。

    「你怎麼了?」

    她意識到他關切的目光,一下恢復了常態,微微一笑:「頭有點兒痛,我沒事,只是累了。」

    他托住她的胳膊,帶她走到chuáng邊:「躺下。你來過這裡,又是醫生,應該知道高原地區的殘酷,不能忽視身體的任何一個信號,累了就必須休息。」

    「你也去休息一下吧。」

    「現在是旅遊旺季,賓館沒有空房間,你不介意的話,我在這裡坐一下。」

    左思安當然無法反對,高翔不客氣地坐到chuáng的另一側,只見她大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出神,他問:「還是有失眠的問題?」

    「在美國當住院醫生,一周工作至少110個小時,一個月最多休息三天,每四天一次24小時全天值班,怎麼可能還有失眠這麼奢侈的毛病。累的時候,我隨便歪在哪裡都能馬上睡著。」

    「一個過去討厭醫院,連自己的身體都不願意正視的人會想到去學醫,確實讓我覺得好奇。」

    她默然片刻:「起初是因為學醫夠難,而且時間漫長,足以消耗所有jīng力,讓我全身心沉浸進去,忘記很多事qíng。到後來,多少能幫別人消除一些痛苦,我覺得付出是有價值的。」

    「你想忘記的,也包括我嗎?」

    她轉頭看著他,本想給出一個禮貌得體的回答,但是她內心起伏,突然脫口而出:「何必問我這個問題?我們根本不可能控制記憶。我甚至還記得你每天去喝咖啡的地方是綠門,在華清街上。」

    高翔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吃驚地微微一震,想縮回手,但他將它牢牢握住。

    去美國十餘年後,她頭一次回來,滿目所見,雖然不至於滄海桑田,可是變化無處不在,故地舊居夷平,豎起高樓,熟悉的道路不再,熟悉的人對面不識。只有他在綠門外看她第一眼,便認出了她;而他的手,與她記憶中完全一樣:修長,瘦削,甚至掌心指腹的觸感都宛然如昨。

    有一瞬間,她想永遠停留在這個手掌內。然而,她馬上清楚地意識到,她不是過去那個脆弱的女孩,走失在陌生的世界裡,充滿倉皇恐懼,等著有人來尋回她,一旦抓到一隻手,便再也不肯鬆開;而他也已經是個儒雅成熟的男人,犀利的眼神偶爾一露,光華瞬即內斂,平靜得看不出任何波瀾,他的生活比任何時候都不需要她的打擾。

    長長的時間早已經將他們阻隔開來。

    左思安調整呼吸,抬起頭來:「漢江市變化太大了,街道我完全不認識,我只是準備隨便走走,看到綠門還在那裡,簡直有些驚奇。我本來想在那裡坐坐,喝杯咖啡,等到差不多下班給你打電話,沒想到會在那裡碰到你。」

    高翔看著她,鬆開她的手:「幾年前綠門的老闆移民,我把那裡買下來了,儘量按原樣經營,關顧的很多都是十多年的老顧客。大概所有人心裡都下意識得想抓住一點兒不會改變的東西。」他嘴角露出一個微笑,補充道,「明知道這想法很虛妄,可是我也不能免俗。」

    「開咖啡館大概是很多人的夢想。」

    「那麼成為一名醫生,對你來說算是職業目標,還是夢想?」

    她猶豫一下:「只能說是職業目標吧。至於夢想,我的夢想很簡單,過充實的生活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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