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頁
2023-09-22 17:20:37 作者: 青衫落拓
「小安,你才14歲。」
「不,再過半個月我就滿15歲了。」
「好吧,15歲。有些事的確發生了,可你的人生還很長,有足夠的時間回到正確的軌道上來。你和你的家人都需要時間來消化,等三年以後,你父親回來……」
「就算他回來,我們也回不去了。」
一個不到15歲的女孩子以沉痛的口氣說到「回不去」,他想,她希望回去的只能是剛剛結束的童年時代。她到底還是一個孩子,被恐懼和孤獨壓得喘不過氣來,甚至哭都不肯放聲縱qíng,他更緊地抱住她。她的哭泣慢慢停住,他才抱起她,放她躺到chuáng上,去浴室擰了熱毛巾出來,替她敷在紅腫的眼睛上。
她啞著聲音說:「對不起。」
「不用道歉。」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麼難受,在這個地方,離家裡跟李爸爸一樣遠,好像再也找不到家了。我以後不會這樣了,真的。你已經幫了我很多,不欠我什麼,我不會再……」
他坐在chuáng邊,認真地看著她:「小安,如果你需要幫助,而我剛好能給,就只管坦然接受。不管是我,還是別人,如果我們的關心讓你不自在不開心,你當然也有權拒絕接受。我希望我能幫到你,可是我做不到代替你生活。最重要的是,你會慢慢長大,以後會獨自面對很多事,過正常的人生。記住,最壞的那一部分都已經過去了,沒什麼好害怕的。」
「可是那一部分沒有過去,我拼命想忘記,還是忘不了,」她的眼淚再度從毛巾下涌了出來,「就像是明知道自己在做噩夢,可怎麼也醒不了。」
她聲音里的絕望來得如此沉重,他只能握住她微微顫抖的手,努力平靜而沉穩地說:「都會過去的,小安。時間可以解決很多問題。」
毛巾覆蓋了她半張面孔,她露出的嘴唇微微一動,卻馬上緊緊抿住,卻沒有再說什麼。他知道,她沒有被說服;而他,也沒能安慰到她。
高翔記起他在和左思安差不多大的時候,小他半歲的陳子瑜闖下一個大禍,加上之前一連串劣行,被清崗中學開除。外公急怒之下,下手打了兒子,母親聞訊趕來阻攔,與父親大吵,又照例責怪高翔沒帶好陳子瑜,沒有及時通知她。陳立國訓斥女兒,高明澤被妻子不該遷怒偏心,家裡亂作一團。他被遺忘在一邊,呆立了一會兒,悄悄溜出來,獨自上了自家樓頂天台坐下。暮色蒼茫,樓下的爭吵聲顯得遙遠飄忽。長久被母親忽略,眼看她將全部關心都給了另一個孩子的委屈與憤怒突然在他心中翻湧得不可抑制,整個世界都變得灰暗。
突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一回頭,陳子瑜遞給他一罐可樂,在他身邊坐下:「他們還有的吵,要不我們溜出去玩吧。」
他鼻青臉腫,嘴角開裂,依舊像沒事人一樣笑嘻嘻的,既沒有把才挨的那頓痛打放在心上,需要別人來安慰,也不覺得大自己半歲的外甥qíng緒有什麼不對勁,需要他去安慰;當然更不會把樓下因他而起的爭吵當一回事。鄰居家餵的鴿子從他們上方翩翩飛過,突然拉了一團屎在他頭上,他跳起來大罵,拿可樂罐砸過去,又琢磨著等天黑了翻牆過去偷幾隻過來燉湯……這樣一鬧,高翔只得承認,自己沒法兒沉浸在剛才的yīn暗qíng緒里,更不可能生這個小舅舅的氣了。
高翔意識到,似乎每次坐在左思安身邊,他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與陳子瑜一起度過的童年、少年時代。
回想起來,那個時候他最沉重的心事也莫過於此,想通之後就算依然介意,也不復糾結。對於左思安這樣出身於良好家庭,曾得到父母全部關愛的孩子來說,本來應該是收到幾顆糖果,就能換來一個破涕為笑;老師沒有抽查到她沒能準備好的功課,就能讓她在心底歡呼……一切快樂都簡單易得。而現在,她的人生被永久地改寫,所得的安慰不過是一個關於時間的許諾。
他低頭看她,她連日失眠,痛哭之後jīng疲力竭,安靜下來便沉沉睡去,卻仍舊握著他的手。她的鼻息因為哭泣而變得不順暢,翻了一個身,頭歪到他這一側,臉無意識地貼到他的手上,熱熱的呼吸帶著緩慢的節奏一下一下噴向他的手背,這個柔軟、脆弱、帶著依賴、沒有任何防備的觸及讓他不忍心抽回自己的手。
他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靠到chuáng頭,一時也有些睡意沉沉,弄不清是因為身邊這沉睡的孩子的呼吸有催眠的意味,還是低原反應繼續發作,不知不覺打起盹兒來。
門一響,他睜開眼睛,發現孫若迪回來了,帶著又驚又惱的表qíng站在chuáng頭盯著他,左思安也被驚醒,揉著眼睛要坐起來。她輕輕按住她,做手勢示意孫若迪別說話。
「沒事,小安,若迪姐姐回來了。你繼續睡吧,要是餓了,就去隔壁房間找我們。」
左思安一臉驚惶地看著他,他安撫地拍拍她,站起身替她搭好被子,調暗燈光,拉著孫若迪出來,關上了房門,回了自己的房間。孫若迪猛地甩開了他的手:「這算是怎麼回事?」
「小安很擔心她爸爸……」
「你安慰她我沒意見,但用不著陪她在一張chuáng上睡覺吧?」
他一怔,頓時大怒:「說話不要這麼粗俗,若迪,她還是個孩子。」
孫若迪有些被他的聲色俱厲嚇到,又不甘心:「孩子?拜託,她已經十四五歲,還說是孩子很勉qiáng,她都能算少女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確。你一向並不是由耐心的人,居然會握著她的手講故事哄她入睡。你對她的關心已經有點兒超出正常範圍了,這一點你得承認吧。」
「她父母都不在身邊,母親把她jiāo給我們照顧,我不能眼看著她一個人傷心,就這麼簡單。至於我是什麼樣的人,你應該了解。我們之間如果連這點信任都沒有,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他的神qíng異常嚴肅,孫若迪咬著嘴唇,不服氣地說:「我沒有懷疑你,可是小安這個女孩子,實在跟別的女孩子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她無非就是內向、話少一點兒。」
「喂,我從她這個年齡過來的,正常女孩子應該是什麼樣我比你清楚。她……如果只是yīn郁內向也就罷了,問題是她的眼睛看一看人,就馬上移開,好像什麼都了解一樣,簡直有點兒可怕。」
「她只是一個孩子,你就算不喜歡她,也沒必要把她描述得這麼怪異。」
孫若迪氣極:「為什麼我一坦率講自己的直觀感受,你就覺得我不善良。別的不說,你總得承認他很敏感吧。你這樣哄著她,很容易把她弄糊塗,對你產生感qíng依賴。你認為你替代的了她父親嗎?」
高翔的頭結結實實地痛了起來。他當然明白孫若迪說得不無道理,左思安最需要的還是父親,他再怎麼想幫她,也不可能在她的生活里扮演這個角色。他只得按住太陽xué,躺到chuáng上,煩躁地說:「不要越扯越荒唐了,他父親活得好好的,只是暫時在西藏工作不能回家,我為什麼要代替他?」
孫若迪還想反駁,但看他臉色蒼白,畢竟是大病初癒,疲態明顯,心一下軟了下來:「好了好了,你休息吧,反正明天到家,就能把她jiāo還給她媽媽了。」
第二天,他們去機場乘飛機返回漢江。左思安仿佛知道高翔與孫若迪之間有過爭執,一直都保持著安靜,拎好自己的行李,走路落在他們後面兩三步的地方,目不斜視,再沒有主動跟高翔將一句話。
高翔不得不承認,這女孩子實在是過于敏感了,而孫若迪認為她的一些表現與年齡不符也並不算是多疑亂講。
飛機降落後,於佳已經等在機場,一再向高翔與孫若迪鄭重致謝,左思安仍舊一言不發。他們分別坐上計程車,孫若迪直搖頭:「於老師這麼有修養有氣質的知識分子,怎么女兒xing格會這麼古怪。」她瞟了一眼高翔,「又覺得我說得不對嗎?」
高翔沒說什麼,可是有幾分惆悵,更有幾分放心不下。他覺得他還真做不到就此不cao心了。
3_
陳子惠和高明看到明顯變得又黑又瘦面容憔悴的高翔,既覺得意外,友達偉心疼。坐下來以後,孫若迪經不住陳子惠盤問,描述他住院治療的兇險qíng景,陳子惠聽得面色大變。
「哪有那麼誇張?」高翔打斷孫若迪的講述。
「怎麼沒有,醫生都說他兩年見過不下十例死於急xing高原肺水腫的病人,很多人發展下去是心衰,根本沒法兒搶救過來。」
「好啦好啦,我已經沒事了。」
他對孫若迪使眼色,孫若迪回憶過來,連忙說:「是啊,好在有驚無險。叔叔阿姨,都怪我,我保證以後再也不吵著要高翔帶我去那麼危險的地方了。」
「這也不能怪你。」陳子惠安慰她,同時狠狠瞪了一眼高翔,似乎要進一步發作,好在高明及時打岔,說:「年輕時受點兒磨練沒什麼,安全回家了就好。」
他拍拍高翔的肩,高翔明白,父親和他一樣清楚,陳子惠當然是把這筆帳記到了左思安頭上,不過他並不介意,也不打算爭辯,和父親相視一笑。
幾天以後,高翔給於佳打電話,想約她見面談談左思安的qíng緒問題,然而於佳卻似乎有些意外,遲疑了一下才說:「小高,昨天我跟你女朋友見過面。」
他完全不知道孫若迪獨自去見了於佳,一時啞然。只聽於佳繼續說:「小孫很細心,把她在西藏拍的照片沖洗好給我送過來,有小安的,有她和她父親的合影,還有很多很漂亮的風景照,真是太謝謝她了。本來我是打算帶上小安,在這個周末請你和你的女朋友一起吃頓飯,當面表示感謝,可是跟小孫談過之後,我覺得她說得有道理,所以決定不再打攪你們了。」
他不願意對別人打聽自己的女友究竟說了些什麼,只得苦笑:「於老師不必客氣,這談不上打攪,我早說過,如果有什麼事需要我做,請儘管開口。」
「不不,你已經做得太多了。要不是小孫告訴我,我真的不會想到學軍不聲不響調到措勤工作。我貿然把小安託付給你們,害你生了一場大病,險些把命丟在那裡,實在是非常過意不去。」
「沒有那麼誇張,只是感冒而已。」他不願意再談這個話題,「於老師,小安最近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