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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7:20:37 作者: 青衫落拓
「你想喝水嗎?」
他一驚,這才發現左思安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站在chuáng尾看著他。他搖搖頭。
「那你想吃東西嗎?」
他沒有任何胃口,還是搖頭。她呆呆看著他,眼淚在眼眶內閃爍轉動,明明要哭出來卻使勁忍住,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禁不住覺得好笑,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頓時大吃一驚,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
「這是哪兒?我怎麼會在這裡?」
「你……都想不起來了?」她小心翼翼地問。
「很模糊,」他做努力回想狀,「只覺得你看著好像很面熟。」
左思安急得不知所措,一下哭出聲來,他這才覺得玩笑大概開大了,說:「哎哎哎,你別哭。」
這時孫若迪進來:「怎麼了?」
左思安抽泣著小聲說:「若迪姐姐,他好像失憶了。」
孫若迪吃驚地看向高翔,高翔做了個投降的姿勢,她放下心來,笑罵道:「你可真是,才醒過來就開這種無聊的玩笑。」
左思安恍然,又羞又惱,狠狠瞪他一眼,轉身跑了。高翔勉力說:「若迪,快去幫我道歉,叫她別亂跑。」
「我走幾步路都喘氣,你倒叫我去追她。放心,這縣城統共只巴掌大,能跑到哪兒去?」
高翔掙扎著想坐起來,孫若迪只得按住他:「行了行了,你好好躺著別動,我去吧。」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回來:「放心吧,她爸爸剛好回來接管她了。你平時也沒這麼愛亂開玩笑啊,沒事逗他gān什麼。」
他笑道:「突然發現自己是死裡逃生,忍不住想惡作劇慶祝一下。」孫若地也笑,眼圈卻突然紅了,小聲說:「我跟你媽說你感冒了,你媽一聽就知道你病得不輕,我勸了她好半天,恨不能發誓說你沒事,她才沒說什麼。你可千萬要好起來。」
他抬手摸摸她的頭髮:「沒事了,我會好的。」
急xing高原肺水腫來的十分兇險,延誤診斷和治療甚至足以致命。國外一般主張利用直升機之類的jiāo通工具迅速向低海拔地區轉移,但在措勤顯然難以做到這一點。好在縣醫院對於這種病有豐富的臨chuáng處置經驗,處理得當,讓高翔脫離了危險。他又臥chuáng足足打了三天點滴,醫生才同意讓他出院。
小芸一直身體不適,大明也趕著回家上班,老張開車先送他們返回拉薩。施煒說她不急著回去,和藏族司機多吉留下了,等高翔出院上路。
左學軍來送他們,他幫他們補齊給養,叮囑多吉路上注意,拍拍左思安,說:「回家好好聽媽媽的話。」
左思安的頭垂得低低的,直到車子發動一直沒有說話,更沒有像外面看。
多吉開車,高翔坐在副駕駛座上,這時才注意到措勤比他預想的更為窮困落後。街道不算狹窄,但泥濘不平,道路兩旁幾乎全都是泥坯壘成的單層平頂房,低矮簡陋。跟他出生的清崗縣相比,這裡完全不像一個縣城,倒更像一個破落的小鎮。天氣已經放晴,陽光無遮無攔地直she在堆積未化的積雪上,晃得人眼睛發花。後視鏡里左學軍的身影越變越小,直至從視線內消失。
高翔與他沒有任何關係,也不禁覺得這場景蘊含著淒涼而荒蕪的感覺。仿佛將那男人捨棄在了這個幾乎與塵世隔絕的世界的盡頭。而坐在後排左側的左思安已經把頭埋在雙手中間,露出細長的脖子,肩頭微微聳動,顯然再忍不住哭泣了。
孫若迪坐在他身後右側,與他jiāo換目光,也有些心酸,正要說話,坐後排中間的施煒摟住了左思安:「小安,前天我和多吉去縣城裡的小學,住在那裡的孩子都認識你爸爸,他們都很喜歡他,說他很了不起。」
沒什麼比這句話更能安慰左思安了,她抬起了淚水縱橫的面孔:「為什麼?」
「整個措勤縣境內只有這一所小學,學生都是牧民的孩子,他們的家離學校從幾百到上千公里不等,所以都必須住校,一年只能回一到兩次家。他們說你父親到措勤候就經常去看望他們,給他們帶去文具,利用業餘時間幫他們補課,修補教室和宿舍。他沒法兒照顧你,肯定是把對你的愛都寄託到那些父母不在身邊的孩子身上了。」
左思安止住了哭泣,接過孫若迪遞來的紙巾擦拭著眼淚:「可是我想要他回家。」
「我知道。只有有堅定的信仰和足夠的勇氣的人才會選擇到這麼艱苦的地方工作,你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很了不起,很有愛心和奉獻jīng神。小安,記住這一點,你應該為他自豪。等他做完這邊的工作,他會回家陪你的。」
高翔知道,在阿里地區工作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主動要求去措勤更是隨時面臨生死考驗,不過他對施煒用如此具有理想làng漫色彩的方式讚揚左學軍並不以為然。可是他再看看做思安,他正安靜地倚在施煒懷中,儘管臉上淚痕猶在,眼神黯然,但似乎多少得到了安慰。
他想,她畢竟還是一個孩子,並不需要面對所有殘酷的真相,確認自己有一個英雄式的父親,總比認清他只是以一種艱苦的選擇逃避現實要好得多。
2_
返回拉薩後,高相一行與藏族司機多吉告別,乘飛機到成都,施煒剛好趕上當天的航班飛回深圳,高翔和孫若迪帶著左思安入住酒店,準備第二天返回漢江。放下行李後,孫若迪jīng神十足,興致勃勃地去看一個在成都讀大學的高中同學,高翔沒有陪她一起去,與左思安留在各自的客房裡休息。
高翔洗了澡便上chuáng睡覺,醒來時已經是晚上八點,他去敲隔壁房門,過了好一會兒,左思安才將門開了一條fèng,問:「什麼事?」
他們一起出行十多天,條件簡陋的時候只能投訴車馬店一起睡大通鋪,她突然一下子有這麼拘謹,他有些不解:「走吧,我帶你出去吃晚飯。」
「我沒胃口,不想吃。」
她聲音低啞地說,就想把門關上,他伸手抵住,將門推開了一些,房間內只開了一盞chuáng頭燈,她馬上將頭扭開,但他已經看見她眼睛紅腫,臉上還有淚痕,分明剛剛哭過。
「怎麼了?」她不回答,想將門推上,卻敵不過他的力氣,氣得鬆開手,一轉身進了浴室,重重關上門並上了鎖。
他哭笑不得,走進去隔了浴室門叫她:「小安,有什麼事出來說。」
她還是不理他,他無可奈何地站了一會兒,只得使出苦ròu計:「小安,我突然覺得頭很暈,能不能幫我倒杯水?」
她果然應聲而出,慌慌張張地扶他坐到chuáng邊的椅子上,給他倒來一杯水,問:「頭暈得很厲害嗎?還有哪裡不舒服?要不要去醫院?」
「沒那麼嚴重,這大概是老張那天說的『醉氧』,突然從缺氧的高海拔地區下到平原,適應不了空氣里的含氧量,會有各種生理反應。像若迪就是突然歡快了,非要出去玩,我就是嗜睡頭暈。不用緊張,坐一會兒就沒事了。」
她仍舊不放心,抬手摸一下自己的額頭,再去試他額頭的溫度。他猜想這大概是他父母在她身體不舒服時的習慣探測方式,她那個專注的神qíng讓他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動。
「小安,坐下。」她坐到旁邊那張椅子上,「是不是不放心你爸爸?」她低下頭,沒有回答。「那邊條件確實艱苦,但你別忘了,人的身體有調節適應能力,你爸爸不會有事的。」
她的嘴唇緊抿。他嘆氣道:「從措勤出來,你就一直不開心。如果不方便跟我說,那答應我,回去一定要跟你媽媽好好談談。」
她仍舊不吭聲。
「一個人關起門哭,並不能解決什麼問題。」
她好不羞惱:「難道非要在你面前哭,讓你更加可憐我嗎?」
「小安,你怎麼會這樣想?」她正要站起來,他起身攔住她,蹲到她面前,看著他的眼睛,「我沒有可憐你。」
「嘿,這就是撒謊了。早都跟你說了,我又不是傻子。」她眼裡汪著眼淚,似乎想勉qiáng笑一下,可沒有成功,神qíng又心酸又苦澀,「我像瘋了一樣吵著要去西藏看我爸爸,連我媽媽都覺得我不可理喻,你一口就答應送我過去,還差點兒把命丟在措勤。不是可憐我,你會這麼做嗎?」
「當然,我不會送一個陌生人去那麼遠的地方,可是你對我來說不是陌生人,而且我知道你處在很艱難的時期,承受的超過了你能負擔的。你想見你父親,我能幫得上忙,就這麼簡單。」
「一點兒也不簡單。要是萬一……」她沒法兒說下去了。
「施煒告訴我,我在措勤昏迷以後,你反覆求你爸爸找最好的醫生來,若迪都撐不住去休息,你還一直留在病chuáng邊守著我。我知道你是討厭醫院的,可以說你也救了我,我們誰也不欠誰,你不需要再為這件事內疚自責。」
「又拿我當小孩子哄,上次還騙我說失憶了。」
他記起醫院裡那一幕,忍不住笑了:「好了,以後不跟你亂開玩笑。別記恨了。」
「我怎麼可能記恨你?你差不多是唯一還肯跟我開玩笑的人。」
高翔怔住。
「這次去措勤見到爸爸,他看我的頭一眼,我就知道,我太傻了,居然想去告訴他說我還跟過去一樣。他看我的表qíng,像是看一個陌生人……」
提到父親,左思安再也qiáng忍不住,一下失聲哭了起來。她馬上將臉埋在雙手內,試圖將哭聲止住。高翔遲疑了一下,站起來抱住她,她的身體因為努力想自我控制而繃緊,縮成一團顫抖著。他抱著她坐下,將他的臉貼在自己左胸前的位置,輕輕拍著她的背。這是他抱寶寶日漸熟練後的一個發現,這種姿勢最能安撫住哭泣不止的孩子。然而左思安畢竟不是嬰兒,她將臉埋在她的胸前,瘦削的肩頭聳動,嗚咽零星蹦出,淚水很快便浸濕了他的襯衫,完全沒有止住的跡象。
「你爸爸只是太意外了,你不能這樣猜測他。」
「我不……不需要去猜,他從前看我的樣子,是不一樣的。」
他知道無法讓一個曾經被父親寵愛的孩子接受欺騙開始自欺,只能說:「可他確實沒有想你會去看他。」
「他不想跟我說話,」她抽泣著,聲音斷斷續續,「他的眼睛……總是看向別的地方,迫不得已看我的時候,我……也不敢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