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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7:20:37 作者: 青衫落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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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泉河鎮是一個形狀狹長的城鎮,漫步其中,左思安發現她記憶里昔日那個寂寥地獨立在荒原上的小鎮已經不復存在,這裡看上去儼然已經是一座繁華熱鬧的小城,道路比過去寬闊,跑著各式計程車和越野車,行人也比從前多,本地居民、外地民工與一身衝鋒裝的驢友夾雜而行,各種口音都有。
不過最讓她驚訝的是,街道兩邊竟然出現了不少娛樂場所的招牌,門口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郎談笑出入,越接近獅泉河畔越多。
左學軍顯然很討厭這種輕佻的景象:「現在離河邊看落日還早,我帶你去一條賣手工藝品的小街,你肯定會喜歡的。」
他說的地方並不算遠,是一條無名的狹窄街道,十分安靜,午後陽光隱沒在房屋背後,一個接一個的簡陋店鋪檔口擺放著各式紡織品和木製、皮製、銀制的手工藝品,攤主絕大多數都是藏民,並不像尋常旅遊區小販那樣眼觀六路、口如懸河地兜攬生意,而是安靜地進行著製作,看到有人進來,抬頭微笑。他們中的不少人顯然認識左學軍,用藏語跟他打著招呼,給他倒茶,他也用藏語跟他們jiāo談著。
在這裡,左學軍看上去比在家裡要顯得放鬆而隨意。他指給左思安看他認為有特色的工藝品。
「這種橘huáng色的木碗是用天然糙汁染色的,而且不會褪色。」
「這是藏香,製作工序很複雜,有安神鎮定的作用。」
「她們在織的是氆氌,fèng成藏袍可以抗寒擋風雨。」
「這叫十六鈴鐺。」他拿起來搖了一下,聲音十分清脆,「牧人常掛在牛羊的脖套或者小孩子的手腕上。」
「有點兒像以前電車起點站出站的鈴聲。」一直默默聽著的左思安突然說。她頭一次說及過去的生活,左學軍似乎猝不及防,一時竟然做不出反應。「這次回漢江,我坐了一次電車,還是走過去的老線路。」
「是嗎?」左學軍隔了一會兒才說,「這個銀雕茶盤的工藝很複雜,你看這些花紋……」
左思安沒有看茶盤,仍舊端詳著那個鈴鐺。
她小的時候,先是上機關幼兒園,後來上市里一所重點小學,左學軍每天順路接送她。他們住中山路,是無軌電車的起點站,每天隨著一聲清脆悠長的鈴響,電車發車進站。那個時候jiāo通工具有限,坐電車通勤的乘客很多。沒有座位時,父親會將她護在身前,努力給她撐出一方小小的安全空間;有座位時,他就抱她坐在他腿上。她總有說不完的話,問不完的問題,而他從來沒有不耐煩的時候。
那是她記憶里最開心的時刻,以至於多年後在異國他鄉,她的男友Fred突然問她:「『上海路』『瀋陽路』是什麼意思?」
她被他生硬的發音弄得怔住,他解釋:「你晚上講夢話,不止一次說到這兩個詞。」
她早就選擇將過去深埋心底,不打算與任何人分享,無法向異國男友解釋這兩個用城市命名的街道名稱所代表的童年回憶與鄉愁,更有內心隱秘被人偷窺的不悅。後來她與Fred發生爭執,Fred惆悵地說:「我是愛你的,但我感覺你總跟我保持著一段距離。」
她無法否認這個指責,更沒想到現在會聽到繼母以同樣的口氣說起與她父親的關係。一想到這點,她覺得胸口一陣發悶。
「喜歡這個嗎?」
左學軍拿給她看的是一對銀耳環,工藝複雜jīng巧。她點點頭:「真漂亮。」
「我買給你。」
「我沒穿耳dòng。」他「哦」了一聲,準備放下。她說:「還是買下了吧,送給施阿姨,她有耳dòng,肯定會喜歡的。」
「好。你喜歡什麼?」
左思安隨手指了指一串綠松石項鍊:「這個挺可愛的。」
左學軍馬上拿起來:「我買給你。」
她失笑:「爸爸,您是不是急著送我一件禮物,然後圓滿結束這次散步?」
左學軍怔住。
「我回來也只是想看看您,待兩天就走,並不想攪亂您的生活節奏,也不想bī著您談心。但是您到底是我父親,我不得不問問您,您打算怎麼過完你的後半輩子?」
「是不是施阿姨跟你說了什麼?」她默認,他眼神有些閃爍,「她要回她父母身邊盡孝,我當然不能阻攔。」
「您的家事,我不清楚,也不方便多說。不過一家人不生活在一起,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不用我來提醒您吧。」
左學軍艱難地說:「我對不起你,小安。」
她舉手阻止他說下去:「不,不要把過去又扯出來,重要的是現在。施阿姨對您很好,小齊又還那么小,您有的是機會跟她們好好生活。這次我走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回來,您出於什麼原因把自己弄成孤家寡人,不需要向我解釋,但還是好好考慮一下吧。我先回賓館,麻煩您跟施阿姨說一聲,晚飯我就不過去吃了。」
左思安頭也不回地走出工藝品街,在這個小城鎮認清大致的方向,根本不必擔心迷路,只是她急於離開,忘了身處高原,步子邁得太快,很快就覺得心跳得受不了。
十分鐘後,她只能蹲下大口喘息。周圍行人見慣不驚,從她身邊走過。缺氧與獨處異鄉的空虛感覺qiáng烈地襲來,她突然懊悔這一次探親之旅。
從動念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沒辦法勸阻自己,如同發了瘋一般上網查航班信息,力圖在最短的時間內把所有能想到的地點和人物串聯起來。她先是去緬因波特蘭探望母親,於佳與她的美國丈夫Peter生活得看似平靜無波,一看到女兒突然在非假日的時間出現,高興之餘,多少有些疑惑,旁敲側擊地打聽她的生活狀況,盤問她與男友的感qíng進展,當上住院醫生之後有什麼打算。而這些她都回答得十分含糊,就算她母親是事業型女xing,與一般過於關心女兒的母親不同,也無法感覺滿意。
她在那邊只住了一天便告辭了,取道北京飛回漢江市,高翔見到她之後,首先流露的是警惕,他甚至親自追上她,盯著她一路從劉灣回漢江,直到送她上了飛機。與父親的見面更不必說,她身不由己地參與了他的家事,而且說得聲色俱厲,仿佛不是久別後的探望,更像挾怨而來,借題發揮。不論在什麼地方,她都已經是異鄉人,與別人的完整的生活格格不入。
她頭暈目眩,手腳發麻,知道自己又出現了呼吸xing鹼中毒。她勉qiáng抬起雙手攏在一起罩住口鼻,試圖自行調節,這時,一隻有力的手臂把她拉了起來,不聲不響遞給她一個牛皮紙袋。她如逢救星,馬上罩在臉上開始調整呼吸,一抬頭才發現,站在她面前的是高翔。
她猛然放下紙袋:「你怎麼來了?」
高翔毫不客氣地拿著她的手qiáng行將紙袋扣回到她臉上,沉著臉說:「別說話。」
她只能慢慢呼吸,讓排出的過多的二氧化碳一點點回到體內,等稍微好轉,她移開紙袋,急急地說:「你瘋了嗎?為什麼這樣不信任我,非要跟看犯人一樣盯著我?你忘了你上一次差點兒在阿里送了命?」
「別激動,我沒事。倒是你,還是個醫生,居然又把自己弄得這麼láng狽。」
她氣急敗壞,呼吸再一次變得急促凌亂,說不出話來。
高翔一手握住她的肩,一手重新用牛皮紙袋罩住她,說:「不許再說話,什麼也別做,呼吸。」
陽光燦爛,空氣澄淨得沒有塵埃,時間一分一秒走得悠長而分明。等她呼吸恢復正常時,她已經鎮定下來。
「高翔,你不能待在這裡,太危險了。」
「我說了我沒事,不用緊張。」
「不,上次你差點兒死在這裡,不能再這樣冒險,趕快回去。我這就去賓館取行李,改簽機票離開阿里去北京,然後馬上回美國,保證再也不回國了。這次我一定說話算數。」
第八章1997年,阿里,漢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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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年前,高翔確實差點兒將命丟在了阿里。他對與措勤的記憶差不多是一片空白,如同那天下的鋪天蓋地的大雪一樣。
在去往措勤縣城的路上不期而遇後,左學軍的車子在前面帶路,老張跟多吉駕著另兩輛車尾隨其後。在離縣城還有70公里的地方,一直頭痛咳嗽的高翔突然開始猛烈地嘔吐,很快陷入了昏迷狀態。
等他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病chuáng上。孫若迪看到他睜開眼睛,馬上站起來摟住他,喜極而泣。
「嘿,怎麼了?我在哪兒?」
「這裡是措勤醫院,你因為上呼吸道感染,得了急xing高原肺水腫,昏睡了快三天,醫生說幸好我們及時給你補充純氧,送來得及時,不然……」她猶有餘悸,差點兒哭出了聲。
她勉力抬手給她擦下眼淚:「別怕,我沒事了。小安呢?還在她爸爸那裡嗎?」
「措勤有幾個鄉出現了雪災,左縣長去布置救災了。小安大概被你嚇壞了,這幾天一直守在醫院不肯走,我剛讓施煒把他帶去吃東西了。」
「唉,我病得真不湊巧,弄得她和她爸爸都沒能好好聚聚。」
「她爸爸布置完工作自然會回來。」她握住他的手,「你嚇死我了,我正在想,今天要不要給你媽媽打個電話。」
「何必告訴她讓她擔心呢?」
「臨走之前她一直叮囑我,要我提醒你每到一個地方都要給她打電話。你這一病,有幾天沒跟她聯絡了,她肯定會擔心啊。」
「也對。那你去給她打個電話吧,就說我是小感冒,遲幾天回去,沒事的。」
跟阿里很多地方一樣,措勤當時也沒有移動通信信號,孫若迪只能步行出去找公用電話。高翔躺在病chuáng上,頭一次打量四周。這裡條件十分簡陋,臨chuáng上躺著一個牧民模樣的老人,鬚髮花白,樣子十分蒼老衰弱,跟家人用藏語jiāo談著,說話的聲音斷斷續續,不時伴著一陣劇烈的咳嗽,要躺著歇好一會兒才能繼續。
高翔看得心驚,他一向自恃年輕身體好,頭一次這樣一病不起,而且是在高原得足以致命的疾病,醒來後全身無力,和孫若迪講幾句話便覺得耗盡了力氣,看來跟旁邊的老人幾乎沒什麼兩樣。更糟糕的是,他對這幾天的經歷差不多沒有任何印象,只模糊記得有冰涼的手指划過額頭替自己擦汗。他盯著上方斑駁的天花板,想到看似qiáng悍的生命其實脆弱的不堪一擊,不知不覺在生死邊緣打了個轉兒,不免有些後怕,也不免有些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