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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7:20:37 作者: 青衫落拓
    左思安無可奈何,只能儘可能誠懇地回答:「施阿姨,你不必跟我解釋。我知道我父母走到離婚那一步跟別人沒關係。我沒有任何理由反對他再婚,更何況是跟你結婚。一個女人肯在那麼艱苦的地方嫁給他,我只會覺得他很走運。他不可能找到比你更合適的妻子。」

    然而施煒並沒有因此釋然,反而露出一個苦笑,神態十分猶疑不定。她只得進一步說:「這一次過來,看到你們生活得很安寧幸福,我就放心了。」

    「謝謝你這麼明理,小安。你難得回來一趟,又說只在這裡待兩天就走。我本不該拿這些事來煩你。可是,你爸爸這些年一直都不快樂。他不肯講出原因,我只能猜測,這多少跟他和你之間關係變得疏遠有關係。」

    左思安暗暗煩惱:「施阿姨,你想得太多了。這些年我爸爸一直在阿里工作,我一直在國外,距離太遠,聯絡不便。我畢竟早就已經成年,有自己的生活。他跟你結了婚,又有了小齊,你們現在是完整的一家人,這才是最重要的。」

    「完整的一家?」施煒苦笑著嘆氣,「小安,我為了生小齊,調到阿里海拔最低的普蘭縣工作,一直跟你父親兩地分居,到三年前他才調回行署工作,我也到了獅泉河鎮,一家團聚。可這完整也只是表面上的,大概很快就沒法兒維持了。」

    她怔住,不得不問:「怎麼了?」

    「我不知道你父親跟你說了沒有,他就要退休了,以後想留在阿里。」

    「嗯,他說他習慣這邊了。」

    「但是我打算帶小齊回廣東。我父母親年齡都大了,需要人照顧,而且小齊明年滿六歲,我希望她有更好的環境接受教育。」

    「這件事你可以和爸爸商量一下,我覺得他也沒理由反對啊。」

    「我跟他商量過了。不,也許那不該叫商量,不過是我反覆陳述我想回去的理由,他安靜地聽著,不提任何反對意見,最後說,他尊重我的決定,但他想留下。我bī得急了,他就扯出本地一個傳言,說是內地gān部過來,習慣了這裡以後,退休回內地的一般活不過五年。」

    左思安好不詫異:「有這種事嗎?有官方統計數據嗎?」

    「哪有什麼統計,我還特意去問過,只是剛好有兩個援藏gān部回內地後,在同一年去世,大家唏噓感嘆,開玩笑閒扯出的一個說法而已。」

    左思安略微放心,凝神想了想道:「爸爸生活在阿里,我讀醫學院的時候就研究過高原疾病的相關資料,還真沒見過這方面的系統的病理分析和統計數據。心理上的自我暗示會造成這種傳言,但是長期生活在高原地區,心臟負擔增大,確實會對健康造成影響。」

    「你父親因為過度勞累,犯過一次高原xing心臟病,醫生給他的建議也是繼續留在高原比較危險,最好回平原地區,他根本不聽,反而扯出大家講的笑話當理由,根本就是不想回內地了。」

    左思安再次怔住,馬上提出一連串問題:「他的高原xing心臟病是什麼時候犯的?後來又發作過沒有?每年有沒有檢查?平時吃藥嗎?有些什麼症狀?」

    「他那次高原xing心臟病還是九年前在措勤發作的,緊急轉移到拉薩搶救,我接到了兩次病危通知書,醫生也說搶救回來有些僥倖。後來我哭著哀求他,組織上又找他談了幾次話,總算說服他調到海拔低、環境相對好一些的噶爾縣工作了五年,三年前才調回地區行署。這些年一直在做常規xing體檢,沒有發作。我偶爾看他表qíng有些難受,問他是不是心臟痛,他說,也不算痛,就是好像心臟冷不防被一隻手抓了一下的感覺,緩一緩就過去了。在這邊工作的好多人都有這症狀,我想應該也不算嚴重。」

    「這……我就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了。」

    「小安,你父親是我遇到過的最無可挑剔的好人,甚至比報紙上宣傳得更好。他不斷自願延長援藏工作的時間,連續在艱苦得出了名的措勤工作了六年,先做縣長,後做縣委書記,走遍了縣裡每一個偏僻的角落,改善那裡的基礎設施,幫助牧民脫貧,維修學校,籌集教育經費,把自己的工資差不多全捐了出去,不讓孩子們失學。他差不多謝絕所有的榮譽,拒絕升遷的機會。他生活得像苦行僧一樣,大部分錢和時間都花在幫助別人身上,這些我都不在乎,我崇拜他的這些品質。可是,我慢慢發現,他真的既不是一個好丈夫,也不是一個好父親。」

    這個近乎控訴的結論讓左思安完全驚呆了。

    她進門以來,看到的差不多是一個幸福家庭的典範,房間布置得溫馨而井井有條,男主人略微沉默,但顧家而持重;女主人友善好客,一看就是賢惠的妻子、慈愛的母親;小妹妹左思齊活潑可愛。她根本沒想到和諧的表象下已經暗流洶湧,不免懊悔剛才沒有堅持吃完飯就回賓館。

    她只得艱難地開口:「施阿姨,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可是我跟我父親……已經多年沒有見面,如果他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夠好,也許你應該跟他好好溝通。」

    「我們沒辦法溝通。到今年7月,我跟他結婚就已經八年了。我用盡各種辦法,想跟他jiāo流,他並沒有表現得冷漠無qíng,可是他內心始終有一部分封閉著。我不是抱怨他,他從來沒在我面前偽裝成一個開朗的人,當年我就是愛上了他的沉默、他的人品。一起生活這麼久以後,我也沒有對他的人品幻滅,甚至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他幾乎已經是一個道德上的完人了。我仍舊敬重他,捨不得他。只不過……我越來越覺得,他根本不在乎我跟小齊。」

    左思安儘管滿心不願意cha手父親與繼母之間的感qíng糾葛,可是看著黯然神傷的施煒,也不禁惻然。她正想措辭安慰施煒,施煒突然握起她的手,她微微一驚,幾乎本能地往回縮了一下,然而施煒握得很緊。

    「你告訴我,小安,他一直就是這樣一個人嗎?到底發生過什麼事qíng,讓他變成了這個樣子?」

    她頓時屏住了呼吸,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施煒喃喃地說:「對不起,我不是要探求他心底的秘密,我是真的搞不懂他怎麼會這樣。我永遠記得你和他在去措勤的路上相遇的qíng景,你那麼依戀他,他那麼疼你,看起來真是一個慈愛的好父親,肯為女兒做任何事qíng。可是後來你們為什麼又不再聯繫了。我一提到你,他就沉默不語,起身走開。」

    「施阿姨,再提過去的事沒什麼意義。」

    「我不是無事生非,小安,我只是想弄明白,這也許也是他不愛小齊的原因啊。」

    「不愛小齊?這不可能。」

    施煒苦笑:「不要說你不相信,我把這話講給任何認識他的人聽,都不可能有人相信。他一直助養著好幾個藏族孩子,不只是給他們寄錢了事,而是經常寫信跟他們jiāo流,關心他們的生活和學習qíng況,抽時間去看望他們。他還把其中一個叫格桑的孤兒帶回家撫養了整整四年,直到那孩子考上內地的學校。可是他對自己的親生女兒卻十分疏遠。」

    左思安的腦子亂紛紛的,隔了一會兒才明白施煒說的是小齊而不是她,不覺也苦笑了。

    「我們結婚之前,他說不想再要孩子,我能理解,畢竟他自認為年紀大了,再說我當時也有35歲,一樣害怕做高齡產婦,完全同意他這個條件。可是後來我意外懷孕,發現時已經快四個月了。我永遠也忘不了告訴你父親這個消息時,他臉色像死人的一樣慘白,想也沒想就說:趕緊去打掉。」

    此時左思安的臉色也蒼白了,她呆呆地看著施煒,說不出話來。

    「沒有計劃是一回事,孩子來了就是另一回事了,我不想放棄做母親的權利。你父親發了很大的脾氣,沒人想像得到平時那樣斯文溫和的一個人,會bào跳如雷,而且毫無道理可講。我害怕極了,完全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可母愛一發作,還是硬頂住了。我想一個活潑健康的孩子生下來,他怎麼可能不疼愛。回頭想想,這想法真是天真得好笑。你也看到了小齊,這麼可愛的孩子,見過她的人,沒有不喜歡她的。可從她生下來,她父親就一直表現得很冷漠,不管我怎麼抱怨、懇求,他幾乎從來不抱她,很少跟她玩,跟她總保持著距離。小齊還那么小,他對她說話的口氣像跟外人說話一樣,親切,講理,就是一點兒也不親熱,弄得小齊一直很怕他。無論我怎麼懇求他,他都不肯打報告調過來,寧可和我兩地分居著。後來就算調到獅泉河鎮來了,也經常外出參與文物調研與保護工作,在家的時間有限。我真的搞不懂,一個會發自內心地關心別人的孩子的善良男人,怎麼會努力跟自己的女兒保持距離?如果他在你小時候也是這樣對待你的,你不可能那樣愛他,他來援藏,你也不會萬里迢迢從內地趕來看望他,對不對?」

    這一通分析讓左思安既不能點頭,也不能搖頭,只覺滿嘴都是苦澀,不知道是喝下去的茶太濃,還是心底多年積壓的悲傷一直泛到了味覺。而施煒越說越qíng緒低落,仿佛從來沒有如此直接地面對心裡的困惑。

    「我要是說他完全不把家人放在心上,就冤枉了他。我生病的時候,他把我照顧得很好;他只要回家,就會主動做所有家務;我提醒他對小齊不夠關心,他馬上會抽出時間給她讀故事書,教她認字----可是我是母親,對比我對小齊的感qíng,我就知道,他只是在做他認為該做的事,並沒有付出愛。他對小齊如此,對我就更不用說了。」

    左思安訥訥地說:「施阿姨,這麼對年,我對父親的了解就是網上搜索看到的關於他的報導,事跡很多,很感人,只是看著遙遠陌生,沒法兒跟自己的爸爸聯繫起來,我……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對不起,小安,很抱歉跟你講了這麼多。我也知道,你十多年只見過他一次,匆匆來去,沒義務聽我倒苦水,我也不該向你找問題的答案。我只是累了,大概也灰心了,不想再探究下去。如果小齊註定得不到來自父母的完整的愛,我不如帶她回老家,至少我父母會跟我一起關心她,她也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

    兩人都久久再沒有說話,房間裡十分安靜,不知過了多久,外面房門一響,左學軍回來了。他走到客房前,左思安與施煒不約而同地看向他,他覺察出不對勁,可是什麼也沒問,只是說:「讓小安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不累。」左思安站了起來,「爸爸,陪我去獅泉河邊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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