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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7:20:37 作者: 青衫落拓
    左思安怕自己產生高原反應,從成都飛來拉薩後,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再從拉薩飛阿里。下了飛機,踏上堅實的土地,她卻有身體飄浮失重的恍惚感覺。從拉薩過來,僅僅用了一個半小時。15年前由拉薩驅車到阿里獅泉河鎮的那段艱苦而漫長的行程竟然被簡化到了這種程度,讓她驚嘆。她仿佛穿越了一條時光隧道,站到了未來與過去的某個節點,中間長長的歲月突然變得虛無縹緲,若有若無。

    正值西藏旅遊旺季,同機抵達的有一個旅行團,在飛機上已經興奮異常,下來之後,導遊和地接清點著人數,場面十分熱鬧。左思安取了行李出來,獨站一邊,四顧茫然,一時幾乎不知道身處何地,自己是誰。她想,這感覺大概不能單純用高原反應來解釋。

    「小安。」

    她循聲望去,一個中年男人穿著灰色西裝、白色襯衫,正站在幾米開外的地方,取下墨鏡遲疑地看著她。不必細細辨認,那人正是左學軍。左思安夢遊一般走近他,停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叫了一聲「爸爸」。

    上一次他們見面,還是在將近13年前,左學軍返回漢江跟妻子辦理離婚手續。左思安不久之後隨母親出國,這些年他們通話的次數都屈指可數。她由少女長到成年,他則完全不復她記憶中的意氣風發,雖然不過55歲,但長年生活在艱苦的高海拔地區,黝黑的皮膚布滿皺紋,兩鬢斑斑,舉止遲緩,背微微佝僂,已初現老邁之態。

    這一次決定回國探親後,左思安不止一次想像過與父親見面,內心有說不出的忐忑,但真正面對他時,她才清楚地意識到漫長的時間橫亘於他們之間,血緣的聯繫與長久暌違的陌生感混雜在一起,她再也不可能像年少時頭一次進藏探望父親那樣,一見到他便縱qíng撲過去,理直氣壯地索取一個溫暖的擁抱了。

    他們的視線甚至都無法長久停留在對方身上,他們不約而同地露出微笑,目光看向別處。

    「您等很久了吧?」

    他接過她拖著的行李箱:「沒有,今天飛機只晚了20分鐘而已。」

    「那就好。」

    他帶她出機場上車,一邊向獅泉河鎮駛去,一邊跟她閒聊:「有沒有不舒服的感覺?」

    「有一點兒,不過我吃了預防高原反應的藥,又提前一天適應,感覺還好。」

    「這裡離鎮上只有50公里,很快就到了。」

    「哦,這條路修得不錯。」

    「看,那邊飛的是野鴨子。」

    左思安順著父親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藍天白雲下面,遠方雪峰群山環抱,一片碧藍得略微發紫的湖面上有幾隻水鳥翩翩飛舞。

    「這個季節可真美。」

    「明天我可以帶你去班公錯,那裡有一個出名的鳥島,每年六七月的時候有數不清的候鳥集結,十分壯觀。現在應該還有一些候鳥,不過馬上都要飛走越冬了。」

    「不用了,您要上班,不必特意為我請假。」

    「我已經快要退休,基本完成了工作jiāo接,時間比較自由。」

    左思安有些發怔:「這麼早退休嗎?」

    「是啊,國家政策規定在高海拔地區工作滿15年就可以退休,好多人40多歲就退休了,我其實已經算超齡工作了。」

    「哦。」遲疑了一下,她還是問道,「那您退休後住哪裡?」

    左學軍笑道:「我習慣這裡的生活了,打算退休後去學校教點兒力所能及的課程,再寫一本關於阿里地區民俗的書。」

    「只要您過得開心就好。」

    「你呢?」遲疑一下,他問,「在國外過得怎麼樣?」

    「還好。」對這樣空泛的問題,她只能報以簡短的回答。

    他轉移了話題:「不知道你對考古有沒有興趣,我還可以帶你去看看象雄文明的考古發掘現場。」

    「我只待兩天就走,恐怕時間不夠。」

    「兩天?」左學軍不自覺提高了聲音。

    「是啊,我的假期時間有限,已經買好了返程機票。爸爸,先送我去賓館把行李放下來吧。」

    左學軍又是一怔,小心地說:「小安,你施阿姨已經把房間收拾好了,沒必要住賓館。」

    他說的施阿姨是15年前與老張一起進藏,跟高翔、孫若迪、左思安會合後進入阿里的施煒,她在12前重返阿里措勤支教,從此留下,並在8年前與左學軍結婚,五年前生了一個女兒叫左思齊。

    左思安儘可能自然地微笑著解釋:「我一個人住習慣了,來之前已經托旅行社幫忙訂好了房間,就不打擾你們了。」

    左學軍一下默然,接下來兩人都沒再說什麼,一直到了鎮上。他按她說的先送她去了賓館,然後再去他家。

    左家住在一座三層宿舍樓的二樓,房子寬敞舒適,窗明几淨,牆上掛著漂亮的羊毛壁毯,擺著各式藏族風格的工藝品。施煒熱qíng地歡迎左思安的到來,她40歲出頭,皮膚狀態不算好,不過神態溫柔,眼神跟從前一樣清澈明淨,讓人一見便有親切的感覺。

    施煒的小女兒左思齊站在她旁邊,她不過5歲,梳童花頭,圓圓的面孔略帶嬰兒肥,眼睛機靈地轉動著,好奇地打量左思安。施煒笑著說:「小齊,不是跟你說了嗎?快叫姐姐。」

    左思齊聽話地叫:「姐姐,你好。」

    「你好,小齊,我叫左思安。」

    她煞有介事地握著左思安伸過來的手搖了搖:「媽媽說你住在美國巴爾的摩,是在很遠的地方,對嗎?」

    「對,巴爾的摩靠近美國首都華盛頓,從華盛頓飛到北京,要花17個小時。」

    左思齊其實沒多少時間和空間概念,不過對陌生的大姐姐這個詳細的回答表示滿意,開始玩左思安送給她的卡通玩具和故事書。

    左思安看著她,對施煒說:「小齊真可愛。」

    施煒跟所有母親一樣,聽到對自己孩子的誇讚,頓時就會由衷地微笑:「就是很調皮,而且話多得要命。咦,你的行李呢?」

    「已經放賓館了。」

    施煒也是一怔,但她並沒追問,馬上轉移了話題:「這次直接飛過來有沒有不舒服的感覺?」

    「還好。就是覺得有些奇怪,我對這裡的印象就是光禿禿的戈壁,風沙和矮房子,今天從機場過來感覺好陌生,好像從來沒有來過一樣。」

    「這幾年獅泉河鎮加qiáng了綠化,重新種植的紅柳慢慢長大,風沙比以前小得多了。而且鎮上人口增加很快,樓房也多了不少。來,喝杯熱茶。菜我都準備好了,你爸爸去取托別人現宰的羊,馬上回來。這種羊是本地特產,ròu質特別可口,別的地方吃不到的。」

    「真的不用拿我當客人招待。」

    「你爸爸這些天特別興奮,連小齊都看出來了。」

    左思齊聽到提她的名字,連忙點頭不迭道:「爸爸跟我說,姐姐小時候是ròu食動物,最喜歡吃街邊烤的羊ròu串。媽媽,我也是ròu食動物,對不對?」

    施煒呵呵笑了:「對,對,你也是。」她轉頭對左思安說,「小齊也愛吃ròu,高原上人的飯量都大,等會兒看她吃東西的樣子,你肯定會笑的。」

    左學軍將羊ròu拿回來,施煒下廚,他進去給她打下手,他們看上去是般配的夫妻,一舉一動已有長久相處形成的默契。一桌飯菜很快做好,菜式豐富,明顯花了心思搭配,味道也十分可口,不過左思安有些頭痛,沒吃多少。

    吃完飯後,她提出回賓館休息,沒想到施煒直接說:「小安,客房我已經收拾好了,在這裡休息一下,等晚上再回賓館也一樣。」

    她不好再拒絕,只得進了收拾得整潔舒適的客房,只聽到客廳里小齊正跟她媽媽討價還價:「人家不想去幼兒園嘛,下午就在家裡跟姐姐玩好不好?」

    「不行,接你回來,是讓你見見姐姐。姐姐從很遠的地方過來,累了,需要休息。」

    「那我跟你玩。」

    「媽媽還要備課。乖,快換鞋子,爸爸送你去幼兒園。」

    「不嘛,去了老師就叫我午睡,我一點兒也不困,不想睡……」

    「小齊,換鞋子吧。」

    隨著左學軍這個溫和的聲音傳來,左思齊居然不再撒嬌,乖乖換鞋跟他出門。左思安走到窗前,正好左學軍牽著左思齊從樓道走出來,左思齊使勁仰起臉說了句什麼,左學軍低頭回答,兩人慢慢走遠。

    這個場景撞擊著她的眼帘,她突然好像看到童年的自己,時空在眼前再度錯亂,她下意識地抓住了窗簾。

    這是不一樣的。左學軍的背影不再挺拔,小小的左思齊走路十分規矩,邁著短短的雙腿緊緊跟上父親,不像她從前上幼兒園的時候,只走幾步路就必定想方設法耍賴,跳到父親背上要求他背或者抱,而他也樂於從命……她的呼吸一下變得艱難,眼睛酸澀,仿佛經受不起長久地直視那樣明亮的光線。

    2_

    「小安,喝杯熱茶解解膩。」

    施煒敲一下門,端了茶進來。左思安努力平靜下來:「謝謝施阿姨。」

    「以前叫我施煒姐姐的,唉,一轉眼,十多年過去了。」

    「你看著還是很年輕。不過我必須叫你阿姨,不然輩分太亂了。」

    「說得也是。」

    左思安正打算託詞頭痛,施煒已經拉了把椅子坐下:「小安,我讓你父親去送小齊,就是想跟你好好談談。」

    她只得微笑:「好啊。」

    「這些年你在國外還好吧,巴爾的摩這城市熱鬧嗎?」

    「還好,巴爾的摩是馬里蘭州最大的城市,有將近80萬居民,算得上很熱鬧了。」

    「那就好。明天讓你爸爸請假開車好好帶你去玩玩,他三年前調回行署工作後,潛心研究阿里民俗,可以算阿里通了。」

    「不用了,施阿姨,我跟爸爸也說了,我待兩天就走,不想去太遠的地方。」

    「為什麼這麼著急回去?」

    「假期時間只有這麼長,以後還有機會的。」

    施煒躊躇了一下:「小安,你是不是對我跟你爸爸結婚有什麼看法?」

    「施阿姨你怎麼會這樣想?」

    「這些年你和你父親幾乎完全不聯絡,我一直想找機會跟你解釋一下,我真的沒有破壞你父母的婚姻。我當年之所以選擇去措勤支教,一方面是厭倦了城市生活,另一方面是對那裡的學校和學生印象太深刻了,想為他們做一點兒力所能及的事qíng,同時讓自己得到心靈的平靜。我愛上你父親,絕對是在他離婚以後。而且他有相當長一段時間躲避我,拒絕接受我的感qíng。哪怕你生我的氣,也千萬別怨恨他,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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