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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7:20:37 作者: 青衫落拓
從拉薩出發的第六天傍晚,歷經日喀則、拉孜、昂仁、薩嘎、仲巴和普蘭等六個縣,高翔一行人終於到達了阿里地區的jiāo通樞紐獅泉河鎮。遠遠一片燈火出現在他們面前,其實完全比不上他們所習慣的城市的燈火那樣密集繁華,卻也足以令他們為之歡呼了,左思安更是興奮得兩眼熠熠生輝。孫若迪打趣她:「鎮定,鎮定,在這裡激動消耗氧氣,待會兒見你爸爸就沒有說話的力氣了。」
左思安不好意思地笑了。老張帶其他人去一家賓館投宿,高翔帶著左思安在政府招待所先下車,她迫不及待地向里跑,進去便扶著牆壁氣喘吁吁說不出話來了。
高翔跟進來,不免覺得好笑,示意她平靜下來,問前台服務員左學軍住哪個房間,服務員打量著他們:「左縣長已經去了措勤。」
高翔問:「那他什麼時候回來?」
服務員搖頭:「這個我可不清楚。」
這時一個正要往裡走的中年男人cha言道:「老左半個月前去措勤上任,擔任那裡的縣長,短時間內不會回來的。」
高翔吃了一驚,轉頭看左思安,她眼睛發直,手扶住桌子才支撐著站住,他一把攙住她:「別急,我再送你去措勤就是了。」
中年男人說:「這裡不能走快了,也不能激動,你快讓她在沙發上躺躺。」
服務員十分善良,馬上端來熱茶給左思安喝,那中年男人責備高翔:「你怎麼能帶小姑娘上這個地方來,更別提還要帶她去措勤了。那裡是整個阿里地區海拔最高、條件最艱苦的縣城,大人上去都會吃不消……」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左思安「哇」一聲哭了出來,但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馬上堵住了她的嘴,哭聲中止,她大口大口急速地呼吸著,臉色轉瞬發青,嘴唇發紫,手腳痙攣起來。高翔被嚇住,馬上抱起她,問服務員:「這附近哪裡有醫院?」
那中年男人一把攔住他,馬上拿來一張報紙,利索地捲成圓錐狀,將錐尖撕開,露出一個小孔,大口那邊緊貼到左思安面部,囑咐她別怕,就在面罩內呼吸。
高翔不放心地問:「這樣就可以了嗎?」
「她這是呼吸xing鹼中毒。」那中年男人對高翔解釋著,「是高原反應的一種。簡單講就是呼吸太深太急,把體內的二氧化碳全呼出去了,用這個面罩罩著,把呼出去的二氧化碳吸回來,過一會兒就沒事了。你這臉色也夠嗆,趕緊坐著休息一下。」
高翔長吁了一口氣,才發現自己頭暈目眩,心跳急驟,似乎要從嗓子裡蹦出來,腿頓時軟得無力支撐站住,他努力想把左思安放下,竟然提不起力氣。這時左思安將那個簡易面罩移開一點兒,啞聲說:「你快坐下。」
他抱著左思安癱坐到沙發上,緊張地低頭盯著她,面罩蓋住她的大半個面孔,只露出一雙彎彎的眼睛,眼神空dòng地看著他。這個看來簡單的措施竟然起了作用,她的呼吸慢慢恢復正常節奏,身體在他懷中鬆弛安靜下來。
他吁了一口氣,全身頓時鬆懈下來。招待所小小的前廳內不時有人出入,牆角的電視機放著他們聽不懂的藏語節目。高翔一動不動坐著,在失望與高原反應的雙重作用下,一種jīng疲力竭的虛空感覺將他擊中,他心跳沉重,四肢失去協調能力,大腦仿佛再也無法有效傳達出一個行動的指令。所有的思緒都離他而去,只有懷裡的那個小女孩抓著他的衣襟,牢牢盯著他,提醒他必須保持呼吸,努力恢復正常。他下意識抱緊她,她也更深地依偎進他懷裡。
過了好一會兒,左思安先緩過勁來,從高翔懷裡爬起來,站在他面前,擔憂地看著他:「你怎麼了?」
他頭痛yù裂,勉qiáng一笑:「沒事。」
她沒有被說服,猶豫了一下,抬手用冰涼的手指抹去他額頭的冷汗,將服務員端來的熱茶遞給他。他根本不想動,也不口渴,但怕她著急,勉力接過來喝了一口。
那中年男人好奇地看著他們:「你們找左書記有什麼事?」
「他是我爸爸,我想看看他。」
中年男人一怔:「我姓周,也是從內地過來援藏的,你爸爸去措勤之前跟我住同一個房間。小姑娘,你怎麼會不上學大老遠跑到這裡來?」
左思安沒有解釋,只是重複著:「周叔叔,我想看看我爸爸。措勤離這裡遠嗎?那裡是不是真的很苦?」
老周的眼圈突然有些紅了:「還是閨女惦著爸爸。這麼遠的路都走了,到措勤就不算遠了。放心,那裡就是海拔高些,其他還好,我明天給你們看看有沒有過去的便車。」
高翔說:「謝謝,我們開了車過來的,不麻煩您了。」
「小姑娘,你在這邊坐坐。」他對高翔說,「你跟我來一下,我給你一份詳細的jiāo通圖。」
老周帶高翔走到後面,突然問他:「你跟老左是什麼關係?」
「我是他家的朋友,他妻子托我送他女兒過來的。」
老周點點頭:「有些話我不好當著那小姑娘的面說。要知道我們這些從內地過來的gān部,單身一人援藏,這裡又根本沒有別的娛樂,忙完工作閒下來肯定就是談自己的家人,談在內地的生活。只有老左這人古怪,心事重重,跟我一起住了三個多月,從來不接這個話題,也幾乎沒見過他往家裡打電話,我還以為他是孤身一人,沒想到他有這麼可愛貼心的女兒。他知道他女兒要過來嗎?」
高翔只能搖頭。
「組織上本來安排老左就在地區行署工作,他堅決要求去最艱苦的地方。我擔心……」他顯然人qíng練達,yù言又止,「你要不還是先打個電話給老左,別讓他傷了小姑娘的心。」
「已經到了這裡,不管她爸爸說什麼,我也要把她送過去見他一面。他是疼他女兒的。」
「我也是當爸爸的人,這麼好的女兒,怎麼可能不疼?唉。」老周嘆了一口氣,不再說這個話題,拿了一份地圖展開,指點給他看,「你們反正是要從這裡回拉薩再返回內地的,走這條線路,正好經過措勤,路稍微好走一些,就是沿途沒啥風景。路上千萬要小心。措勤那個地方,唉,你們最好有心理準備,條件確實很艱苦。」
高翔出來,左思安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身體蜷縮得小小的,眼睛馬上看向他,充滿了驚恐,仿佛被大人遺忘在陌生地方的孩子,唯恐動一動就失去了被找到的希望。
他走過去,將手伸給她:「走吧,我們回住的地方去。」
她站起來,遲疑一下,小心地捏住了他的手指,兩人慢慢走出來。
入夜的獅泉河鎮異樣冷清,風裹著沙塵呼嘯著撲面而來,路面上的廢紙與空塑膠袋chuī得翻翻滾滾,竟然看不到一個行人。兩旁的房屋燈火零星,靜默地蟄伏於黑暗之中,有幾分說不出的詭異。她不由自主靠緊他,兩人緩緩地走在空曠的街道上。
「措勤離這裡有多遠?」
「不算遠,差不多一天半的路程。回去我跟老張他們商量一下,放心,我會送你過去的。」
「可是窩聽若迪姐姐說行程都計劃好了,還有很多她想去的地方。」
「她會理解的。」
「可是……」
「不用多想了,你來就是為了見你父親,我來就是為了送你。我會把你送到的,小安。」
她不再說話,只是緊緊握住他的手掌,兩人慢慢向前走著,昏暗的路燈將他們的影子拖曳得越來越長,逐漸與深黑的夜色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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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伴們正聚集在房間吃著泡麵,聽到高翔打算第二天就送左思安去措勤,大家面面相覷,都非常意外。他們原定的行程是讓左思安在獅泉河與父親相聚兩天,他們去離獅泉河鎮只百餘公里的班公錯觀光,然後走自然景觀豐富的「超級大北線」一起返回拉薩。
如果繼續結伴同行,就意味著他們必須更改計劃,返程走小北線,先到措勤,再回拉薩;如果就此分道揚鑣,則意味著他們必須各自單獨駕車返回拉薩,路上無法相互救援。在經歷了來時的艱險以後,大家都明白不管走哪條線路,都得結伴同行,一旦落單,將會面臨很多想像不到的危險。
一片沉默之中,施煒先開口了:「那我們就走小北線,送小安與她父親見面。」
老張接口說道:「我贊成,走這條線路也不錯。」
他們兩個表了態,大明和小芸縱然心有不甘,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了。左思安坐在一邊,一直低著頭沒有說話。老張注意到她肩膀緊繃的緊張姿態,俏皮地說:「哥們兒這趟出來的時間太久,歷險也夠了,正好早些回家上班賺路費,爭取下次再來。」
孫若迪連忙說:「是啊,我也要回去修改論文了,高翔還得回家幫著照顧他的小表弟呢。」
高翔一驚,迅速看向左思安,左思安抬起了頭,先是有些迷惘,隨即表qíng僵住,面孔驀然變得慘白。他連忙打岔:「老周告訴我,措勤的藏語意思是『大湖』,縣內有一個叫扎日南木錯的大鹹水湖,不太為人所知,但是也很美,我們正好過去看看。」
他們入住的賓館條件簡陋,只有一個限時開放的浴室,在一樓鍋爐房的旁邊。所有人都積了一路塵土污垢,吃完麵條後急急收拾換洗衣物衝下去洗澡。澡堂封閉,過久地待在裡面更容易缺氧,他們不敢大意,儘快洗得神清氣慡出來,全都覺得身體輕快,高原反應似乎也輕了許多。
孫若迪進鍋爐房接熱水洗衣服,高翔陪在她旁邊。她突然感到道:「本來要去巴林鄉看藏羚羊和野驢,去札達東嘎鄉皮央村的古格王國遺址,這下都得放棄了。」
「看到神山聖湖的時候,你可是激動得說完全滿足,死而無憾了。」
「可是來這一趟太艱難,當然想把所有值得去的地方都去到。」她繼續數著計劃中要去的地方,「班公錯離得這麼近也不能去,還有日土岩畫、那曲的羌塘湖群,神秘消失的象雄文化遺址、石器時代遺址、阿壟溝墓葬群……唉,這些都要錯過了。好不容易走到這裡,真可惜。」
「若迪,不要在小安面前說這話。」
「我哪有說。我的表現還不夠大方嗎?可是那個女孩子,不是我挑剔,她真是又以自我為中心,又沒禮貌,好像把大家為她做的一切都看得理所當然,一句表示感謝的話都沒有,表qíng還那麼古怪。剛才我叫她去洗澡,她也沉著臉不肯去,真不知道是在鬧什麼qíng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