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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7:20:37 作者: 青衫落拓
「也許你想得太多了,她畢竟還小,無法承受這麼大的變故,所以才表現得反常。你還是要跟她多做jiāo流,讓她講出心裡的想法。」
「她的想法,我當然清楚,但我認為她最應該做的就是儘快忘記那件事,反覆提起,就像是舔傷口,只會提醒自己經歷了傷害,更加自我憐憫。」
她的冷靜讓高翔難以反駁。梅姨只得說:「小高說得對。現在她父親不在身邊,你是她最親的親人,恐怕你得付出更多耐心。」
「關鍵是她要的不是我的耐心,而是她的爸爸。現在她一直不跟我講話,身體不舒服也不肯告訴我。我答應她等我能夠休假時再送她去她父親那裡,她覺得我是敷衍她。」於佳將蓋住右手背的毛衣袖子向上捋,露出從手背到小臂的兩道長長的紅色抓痕,「前天我去火車站接她,她甚至跟我動了手。我從來沒想到,她從小到大一直都文靜乖巧,居然會在大庭廣眾下撒潑大哭大罵,跟我廝打。」
梅姨顯然也吃了一驚,一時說不出話來。
「不是因為她爸爸要跟我離婚我就詆毀他。出事之後,他……完全變了一個人,對所有人都粗bào無禮,丟下工作,不理家庭,對女兒不聞不問,甚至都不跟她告別,就甩手去了西藏。小安好像覺得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跟她講道理,她根本不聽,我安慰她說會好起來,她反而說我冷血。我……真是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了。」
說到這裡,於佳再也撐不住,緩緩坐下,撐住了太陽xué,顯然已經jīng疲力竭。梅姨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不必著急,高翔尷尬地站在一邊,一抬頭,發現左思安筆直地站在門衛看著她母親,她穿著一件牛仔布面的厚外套,身材瘦削得近乎單薄,那個姿態有著與她稚嫩的面孔不相稱的沉重凜冽。
她接觸到高翔的目光,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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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思安來到院子裡,站在那棵桂樹下。夜空澄淨無雲,大半輪明月高遠地掛在西邊暗藍色的天際,皎潔的月光從桂樹繁茂的枝葉間篩下斑駁光影,樹葉像打了蠟一般閃著幽光。鄉村的夜晚如同她在這邊生活的那些天一樣寧靜安詳,她卻無法讓自己的心qíng平靜下來。
「……對所有人都粗bào無禮,丟下工作,不理家庭,對女兒不聞不問,甚至都不跟她告別,就甩手去了西藏……」於佳做的是客觀描述,然而左思安心中的父親當然不是這樣的。
左學軍和於佳夫婦兩人的家都不在本地,生下女兒後,於佳休完產假就繼續讀碩士。左學軍的母親、於佳的父母分別過來幫忙把左思安帶到一歲半,因為身體和生活習慣等原因,各自回了老家,左學軍不得已早早開始帶左思安通勤,把她送到機關幼兒園的日托班,然後再去上班。
每天左學軍叫左思安起chuáng,給她穿衣服,她眼睛都睜不開,他一鬆手,她就會歪倒睡著,弄得他又好氣又好笑。她一直迷迷糊糊,任由父親給她刷牙、梳頭洗臉,然後抱著她出門趕車。左思安很快就知道,掛在牆壁上的掛鍾長短針指到哪一個位置就意味著爸爸可能會趁著工休時間衝過來看她,再到另外一個角度,就是父親來接她回家了。下了電車,左學軍帶著她順路去買菜,等他將晚飯做得差不多之後,於佳也下班了。
這樣每天重複、陷於瑣事的生活,對一個男人來講當然並不輕鬆,然而左學軍從不抱怨,是眾人眼裡的模範父親、模範丈夫。於佳承認,在丈夫的支持下,她懷孕生下小安的同時順利讀完了碩士,後來又讀了博士,她的時間大部分花在了工作上面,並且取得不俗的成績,不能算顧家的賢妻,更說不上是個慈愛的母親;以左學軍的能力,本該在事業上有更多發展,但是為了照顧家庭多少影響了升職。左學軍自己內心也是有同感的,這也是他在左思安13歲時接受去清崗掛職鍛鍊的原因。
左思安並未覺得自己缺乏母愛。左學軍對她的關愛彌補了一切遺憾,她跟父親一樣接受於佳對於事業的追求,毫無抱怨。她覺得她的童年過得十分完整,如果給她一個選擇的機會,她願意停留在那個階段,永遠不必長大。
只是,時間從不為任何人停留,她還是長大了,並且以一種慘烈的方式從兒童過渡為少女。
如果說被qiángbào懷孕這件事已經超出了14歲的女孩子的理解和承受範圍,那麼生下孩子則遠遠不是左思安想像中的解脫,某種程度上,她被那個過程完全壓垮了。
她在半麻的狀態下接受剖腹產手術,清醒地意識到醫生剖開她的小腹,取出一團東西,同時當她不存在一樣小聲議論她的身份、剛出生孩子的身份。
「唉,這么小,還真是怪可憐的。」
「是啊,聽說她爸爸要調走了。」
「出了這種事,怎麼待得下去。」
「陳家人正在外面等著帶走這孩子。」
「嬰兒看上去有點兒不對勁……」
這個過程似乎漫長得永遠不會結束,她麻木地躺著,一動不動任由他們一針一針fèng合刀口。
上一次被fèng合,是一年多前學騎自行車時摔倒,額頭磕破,只fèng三針,左學軍陪在她身邊,比她還要緊張,一再問醫生會不會留下疤痕。她的身體被fèng合起來,但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她已經永遠被撕裂了,再也不可能拼湊完整。
想到這裡,她終於哭了,醫生瞥見,動了憐憫之心,安慰她:「再忍一下,就快結束了。」
醫生所說的結束對左思安來講毫無意義。於佳艱難地對她解釋她父親的去向,她無法理解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只知道左學軍不是短期出差,而是從她的生活里徹底消失了,甚至沒有跟她說聲再見。腹中那個困擾了她許久的東西確實不見了,但是她的身體上永遠地留下了一道難看的疤痕,每次洗澡,一低頭就可以看到。
其實她根本不需要這樣的提醒,她腦海里刻下的場景如此清晰,仿佛她當時靈魂出竅,俯瞰並錄下了整個過程,並且隨著時間推移,不停補充血腥的細節,在她的睡夢中自動播放。她頻頻從噩夢中驚醒,到後來已經分不清哪些真的發生過,哪些出自她已經不受控制的臆想。
恐懼、羞恥與絕望將她壓得喘不過氣來,她整晚失眠。於佳努力想跟她溝通,她愛母親,看得出以為不擅家務、並不細緻的母親在努力彌補她,可是她一向最依賴的親人是父親,從來不曾跟母親建立無話不談的親密關係,因為父親的突然離去,她更不知道從何說起。她得了那場讓醫生都無法解釋的急xingrǔ腺炎,治療之後,她慢慢恢復,於佳痛苦地責備她:「你身體不舒服,為什麼不告訴我?就算怪我,也不能存心折磨自己來讓我內疚吧。」
母親會這樣誤解她,她無言以對。其實她完全沒有有意隱瞞的想法,她極度討厭去醫院是一個方面,另外,她的jīng神不堪重負,處於恍惚失神狀態,根本意識不到ròu體的種種不適。猛烈的高燒、膿腫、劇痛險些要了她的命,但至少也讓她昏睡了幾天,將她暫時帶離了jīng神崩潰的邊緣。
經過治療,她身體慢慢恢復,但她還是無法從父親的不辭而別中解脫出來,以致一聽到母親批評父親就覺得憤怒,聽到他們在電話談到離婚,頓時再也無法在家裡待下去了。
「以後別再這樣一個人亂跑了,太危險,你爸爸肯定也不希望你這樣。」
左思安一回頭,高翔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月色朦朧,他的神qíng十分溫和友善。
「請你不要把我爸爸掛在嘴邊。」
他有些無奈:「你媽媽……」
「也不要提我媽媽。」
「好吧,你這樣不聲不響跑過來,梅姨也會很緊張。她的感受,你總應該尊重吧。」
左思安不吭聲,直直盯著前方。過了好一會兒,她突然開口:「那一次……我是說那天,你真的去見過我爸爸嗎?」
她知道自己自相矛盾,然而他認真地回答:「我當然是去見他了。」
「他跟你都說了什麼?不要編他沒說過的話騙我,我能聽出來的。」
高翔被難住了,想了一想,只得說:「我們並沒有談很長時間。他提到他有一位省里的同事去援藏,出了車禍,他要趕去頂替那個人的工作,所以走得很急。」
左思安鬆了很大一口氣,喃喃地說:「我就知道媽媽說得不對,他不會故意要躲開我的。」
高翔發現,他讓自己再度陷於一個尷尬的境地。按照他的判斷,左學軍自願要求去援藏,在很大程度上是出於對現實的逃避,於佳完全有理由表示憤怒。他不贊成於佳對左思安揭穿這一點,可是他覺得在目前這種qíng況下,他如果加劇她與女兒之間的對立,哪怕出於好意,大概也算不上是個理智的做法。於佳一旦知道,簡直有理由斥責他偽善。
「不管怎麼說,他現在在西藏。在你最需要照顧的時候,一直在你身邊關心照顧你的人是你母親,你一再鬧著離家出走,讓她著急,這樣做對她公平嗎?就算你對她有什麼不滿,也不應該拿她對你的愛去懲罰她。」
她咬了一下嘴唇:「是她先怪爸爸的。她罵爸爸沒有盡到責任照顧好我。可是她沒想想,一直照顧我的人是爸爸,她一直最關心的都是她的事業,沒空管我,才讓我跟爸爸到清崗來念書,去年放暑假的時候,她要去雲南做一科研課題,也沒有接我回去。」
「父母之間有爭執是正常的,你不能把一切都歸罪於其中一方。」
「我沒有怪罪他們。我怪的是我自己,你是不會明白的。」
高翔愕然:「小安,你是受害者,沒理由責怪自己。」
「是啊,我是受害者,聽著多可憐,誰都可以來同qíng我。」
「不是你想的這樣。」
「那會是什麼樣?」她的眼睛裡閃動著淚光,努力撐著不肯讓眼淚流出來,「我的老師同學都像看怪物一樣看我,轉過頭去就jiāo頭接耳議論我;我爸爸甚至再也不正眼看我,媽媽只告訴我,忘記這一切,當什麼也沒發生。可我要怎麼才能做到忘記?」
「這件事會過去的。」
「會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爸爸媽媽都不這樣看。他們吵架的時候,說我這一輩子已經給毀了。」
高翔艱難地說:「小安,人在吵架的時候,很難保持理xing。你確實遇上了很糟糕的事qíng,但你還小,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