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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7:20:37 作者: 青衫落拓
高翔大驚,顧不得什麼,走過去撿起衣服重新牢牢裹住她,她似乎還要掙扎,他按住她的肩膀,低沉著聲音喝道:「別鬧了。」
她嚇得身體一僵,呆呆看著她,他看著她的眼睛,「小安,這不是夢,我沒法像安慰晶晶那樣告訴你,什麼也沒發生,只管去睡。你今天可能會睡不著,明天可能還得面對同樣的qíng況,短期以內,你被困在了這裡。可是有一點我可以確定,這一切都會過去的。」
她的眼睛裡空dàngdàng的,他不確定她到底有沒有在聽,只能繼續講下去,「你父母之間有什麼問題,他們會想辦法解決。你如果傷害了自己,他們會更難過,我今天去見過你父親……」
他已經辭窮,而她終於回過神來,「我爸爸有沒有說什麼?」
「他工作很忙,」他橫下心,「他很想你,他說……等這件事過去,他會接你回去。他會希望看到你好好的。」
她怔怔站著,仿佛努力消化著他說的話,眼淚卻撲簌簌落了下來。
「去睡吧,一切都會過去的。」
她依舊沒有動,他已經徹底辭窮。正在這時,外面大門一響,梅姨回來了,他qíng不自禁暗暗吁了口氣,同時感到羞愧。
梅姨走了進來,一臉疲倦,驚訝地看著這個場面,高翔正要開口解釋,她卻馬上微微搖頭示意,放下手裡的藥箱,接手摟住了左思安,柔聲說:「小安,上chuáng吧,梅姨陪你說說話。」
高翔退了出去,關上了廂房門,走到院中,聽到梅姨鎮定的聲音,「小安,我經歷一些事qíng的時候,比你現在的年齡要大一些,可是跟你一樣害怕……」
寒風撲面chuī過,那棵大桂樹繁茂的枝葉婆娑而動,高翔打了個寒噤,走出院子,掩上大門,下意識拉緊門環,似乎要與裡面那樣深重的恐懼、絕望和憤怒保持一個安全的距離。他為這個念頭感到更加愧疚。
可是他想,梅姨可以充當安慰者,充當一個臨時的母親,而他扮演的角色甚至還是造成她現在境遇的一個環節,他確實沒法幫她。他內心充滿無力與罪惡感。
牆內有隱約的啜泣聲如同遊絲般傳來,並不真切,他不自覺地側耳細聽,除了呼嘯的風聲,又似乎再沒有其他聲音。籠罩著劉灣的寒冷冬夜仍舊寂靜如常,完整得沒有一絲fèng隙,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
☆、19
四
山村冬天的夜晚漫長得仿佛看不到盡頭,高翔輾轉難眠,一直下意識留心著外面的動靜,折騰了不知多久才朦朧睡著,再一睜眼睛,外面天色明亮,他一驚,連忙看時間,不過早上六點。他起chuáng一看,發現昨晚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下雪,窗外已經積了薄薄一層,細碎的雪花還在灑灑揚揚地飄著。
他走出來,看到晶晶在院中努力收集不算厚的積雪,鼻尖和小手凍得通紅。「高叔叔,快幫我那邊掛的籃子拿下來。」
高翔把屋檐下掛籃子遞給她,她拿了鏟子,起勁地把雪鏟進籃子裡再搬過來,他看得搖頭,「你要gān什麼?」
「堆個雪人玩。」
他失笑,「這點雪只夠你堆個兔子出來的。」
「雪要是能再下大一點就好了。小安姐姐說她讀五年級的時候下過好大一場雪,她爸爸特意請假帶她去公園打雪仗。」晶晶露出羨慕的表qíng,「她爸爸可真好。我爸爸從來不跟我和我哥玩。」
「也許你爸爸只是太忙了。」
晶晶悄聲說:「我媽才忙呢,我爸一點都不忙,我哥說他就是不喜歡我們。」
高翔苦笑,不經意一轉頭,看到左思安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出來了,正站在屋檐下,她仍舊穿著那件厚厚的長羽絨服,雙手籠在衣袖內,神qíng安靜,沒有被晶晶高昂的興致感染,但也絲毫完全沒有頭晚對著鏡子處於崩潰邊緣的痕跡。他們視線相遇,左思安的目光越過他,投向遠方,仿佛沒有看到他一樣。
「晶晶,你媽媽呢?」
「在做早飯。後院沒人走,雪肯定多些,我去那邊弄點過來。」
這時梅姨出來了,「晶晶,別瘋了,趕緊吃了早點去上學。馬上要考試了,不許遲到。」
晶晶只得悻悻地放下籃子,同時嘀咕著,「你又不讓我去考清崗初中,鎮上的中學隨隨便便都能考上,用得著緊張嗎?」
「我不能丟下這裡醫務室和病人不管,跟著你去清崗陪你讀書照顧你啊。」
「不用你跟過去,我可以住二叔二嬸家,正好跟小超哥哥一起上學。」
梅姨還沒來得及說話,左思安先開了口,「不,別住他們家。」
她聲音尖銳而急促,幾個人都驚詫地看著她。她低下頭,誰也不看,聲音清晰地說:「晶晶,你如果想去清崗讀中學,可以申請住校,學校裡面是安全的,別的地方誰叫你都別去。」
她先走了進去。梅姨安撫地拍一下晶晶,「等你爸回來過年的時候,我再跟他商量一下你去哪裡讀中學。先進去吃早點吧。」
高翔意識到,左思安大概多少知道劉冠超姐姐的事,他有些惻然,卻也不願意多想,一回頭,發現梅姨眼中也有yīn影,神qíng怔忡不定。
「梅姨,晶晶很聰明,成績也不錯,如果她想去清崗讀書,是一件好事。」他補充道,「小安說得沒錯,學校里是安全的。」
梅姨苦笑,「我倒不完全是擔心安全。農村多少都有些重男輕女,晶晶的爸爸不會同意花錢送她去城裡上學。等下個月,他和晶晶的哥哥就該回來過年了,我再試試看能不能說服他。老二家也是一樣的,當初他們家雅琴讀書成績也不錯,老二硬是讓她初中畢業去讀護校,好早點出來工作。唉,那女孩子……」她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梅姨,回頭我配一面鏡子送過來。」
「不用了,一面舊鏡子又不值什麼。小安沒傷到自己就好。」
「梅姨,小安今天看上去qíng緒平靜了很多,多虧有你開導安慰她。」
「唉,一個外人,再怎麼掏心掏肺,也只是安慰罷了。可憐的孩子,被bī著在這個年齡承擔這種事,太難為她了。她跟我說,她想早點去醫院動手術。」
高翔有些遲疑,「會不會太早?好象還沒滿八個月。」
「我再勸勸她。」梅姨揉著太陽xué嘆氣,「不過小安還沒發育好,骨盆窄,不可能順產。於老師覺得小安的qíng緒越來越不穩定,她也再受不了拖下去,一直在跟我商量做剖腹產手術的時間和地點。我儘量再勸勸她,你還是讓你家裡也提前做好準備吧。」
高翔知道他母親聽到提前生產的消息,必定會嘮叨,可是又不能不通知她。他踏雪走出村子,到靠公路的地方,撥通家裡的電話。
陳子惠果然大發牢騷:「太不負責任了,早產的孩子身體會差很多。再怎麼想卸包袱,也不差這一個月半個月,等到足月再生不好嗎?你怎麼能同意他們這樣做?」
「我有什麼立場反對?」
「她的肚子現在有多大?」
這個近乎無厘頭的問題讓他記起昨晚站在鏡子前的那個女孩,他頓時有些煩躁,「我不知道。」
「要不我去省城再找她媽媽談談,勸她……」
「媽媽,你怎麼能這麼自私?」
陳子惠被問得怔住,隔了好一會兒才發怒了,「高翔,你這是跟媽媽說話的態度嗎?那孩子是你舅舅的骨ròu,我希望儘可能平安健□下來有什麼錯?」
「可是左思安也還是一個孩子,你有沒有考慮過她和她家人的感受。」
「又有誰站在我的立場上考慮過我的感受,我親手帶大的弟弟難道就應該早早橫死?」
「他犯了罪……」
「那他就罪該萬死對不對?」陳子惠的聲音已經氣極敗壞,「你跟你爸爸一樣鐵石心腸。子瑜就算做了錯事,又有什麼對不住你的地方?別的不說,你們從小一起長大,你怎麼能跟別人一樣審判他,甚至巴不得他死?」
他無話可說,只得長嘆一口氣,「媽,不管他做了什麼事,我從來不會希望他死,你是知道的。」
聽筒里傳來一聲抽泣。
「不要去找於老師。你拿她的丈夫威脅她這件事已經非常過份了,什麼時候生產這事的決定權不在你我,我們不要再爭了,你把需要的東西都提前安排好。」
「我生過孩子,不用你囑咐。東西早就準備好了,你什麼時候送她過來,我在醫院等著。」
「不,那女孩子不能受更多刺激了,你不要……」
「我刺激她gān什麼?我等在外面好抱孩子回家。」
高翔也不想再說什麼,掛斷了電話。他掏出香菸和打火機,北風呼嘯,他背著風打了好多下都沒能點著香菸,一氣之下,抬手將打火機甩了出去。
他想,不僅僅是左思安和於佳再受不了拖下去,自從住到劉灣來以後,他的神經一樣繃得緊緊的。隨著時間推移,他的負疚與罪惡感竟然會不減反增,是他完全沒有預料到的。
☆、20
四
高翔正要往回走,只見晶晶迎面向他跑過來,他叫她,「喂,小心,上學還早,不用急。」
晶晶跑到他跟前,抓住他的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高叔叔,小安姐姐摔了一跤,媽媽叫你馬上回去。」
他嚇得拔腿向家裡跑去,晶晶緊跟著他,一邊委屈地解釋著,「我媽快把我罵死了。我真的沒讓小安姐姐去幫我掃雪,我不知道她怎麼跑到後院井欄那裡摔倒了,流了好多血,好嚇人。」
他們氣喘吁吁跑回家,梅姨正守在了門口,「小高,她正在出血,我們得馬上送她去醫院。」
高翔抱著左思安出來,急匆匆跑到停車的地方,梅姨跟在後面。他把她放到車子的后座上,站直時看到自己衣擺下方沾著大團暗紅的血跡,他繞到車頭清理前擋玻璃上的積雪,然後上車發動車子駛出村子,到公路上以後,他把手機jiāo給梅姨,「梅姨,給小安的媽媽打電話,讓她從省城過來去醫院。」
一直一聲不響的左思安開了口:「先打我爸爸的電話。」
高翔暗暗叫苦,「還是打給你媽媽,你爸爸……昨天出差了。」
左思安有些驚訝,沒有再說什麼,梅姨撥了於佳的號碼,簡要講明qíng況,然後拿手機給左思安,她卻搖搖頭不肯說話,梅姨只得繼續說:「別慌,小高正往縣城開,我們在醫院碰面。」她遲疑一下,又問於佳,「於老師,我怕你趕過來還得至少兩個小時,醫院也許會問保大人還是保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