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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7:20:37 作者: 青衫落拓
    她盯著鏡中的自己,像是看一個陌生人。

    今年年初寒假結束剛開學的一天,左思安在學校突然覺得肚子痛,jīng神難以集中。她以為吃壞了東西,回到家裡躺在chuáng上迷糊睡著,左學軍回家以後叫她吃飯,她發現chuáng單上居然有一攤暗紅的血跡。驚駭之下,她尖聲地大叫著爸爸,左學軍跑進來一看,頓時一臉尷尬,支吾著說:「我讓你媽媽跟你說。」馬上退了出去。

    她跪在chuáng上,茫然無措。這時客廳里傳來父親打電話的聲音,一反平時的溫文爾雅。

    「這邊學校根本沒開生理衛生課程,這種事你要我怎麼跟女兒解釋?」

    「你這個當媽媽的未免太馬虎了。」

    「你什麼時候跟她講過?她根本一點準備也沒有。」

    「這附近的人都認識我,你叫我怎麼去買這個?」

    她這才記起,她在省城師大附中讀初一下學期時,母親確實跟她談了她有可能面臨的「女生的小秘密」。但是於佳講得十分含蓄,她聽得半懂不懂,好奇追問幾句,於佳便含糊其辭地帶過,只說到時候她就會明白的。她發育得晚,過了將近一年也完全不見自己有媽媽描述的那些「身體變化」,就把這件事忘得差不多了。

    她爬起來換好衣服,按住依舊疼痛的肚子,呆呆看著髒chuáng單,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這時左學軍進來,將一個黑色塑膠袋裝著的衛生巾放在她chuáng頭柜上,叫她接聽於佳的電話,而且罕見地採取了一個迴避的姿態,聲稱下樓去買煙,匆忙出了門。

    於佳告訴女兒不必驚慌,這是一個周期xing的生理現象,會在每個月固定的時間出現,按使用說明更換衛生巾,注意個人衛生,注意保暖,不要吃涼東西,體育課最好請假,不要做劇烈運動,如果痛得厲害,弄個熱水袋熱敷一下。最後還說:「小安,你這幾天不要碰冷水,內衣和chuáng單換下來悄悄請王阿姨替你洗了,以後需要衛生巾就自己去買,這些事不必問爸爸,直接打電話問媽媽就好。」

    其實不必母親囑咐,她也從父親那個陌生的態度里意識到,對於父親來講,她的發育是一個禁忌話題,她再不能像過去那樣,一遇到問題第一反應就是去跟他討論。

    後來左學軍果然隻字不提這件事,而且開始與女兒拉開一個小小距離。一天他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她像過去一樣擠過去鑽進他懷裡,坐到他腿上跟他一起看,他卻連忙將她移到自己身邊,不大自然地說:「小安,你已經長大了,不能跟過去一樣坐沒坐樣。」

    她大受打擊,氣沖沖地抗議,「我才讀初二,哪裡就長大了。」

    左學軍哭笑不得,摸摸她的頭髮,「真恨不得你永遠都是一個小姑娘,我可以一直抱著你,走到哪裡,帶到哪裡。」

    她就勢撲進他懷裡,摟著他的脖子左右搖晃著撒嬌,「我當然還小嘛,你到哪裡就得帶我去哪裡,不許丟下我一個人。」

    到第二個月差不多的時間,左思安如臨大敵,提前做好準備,卻沒有任何動靜,她不免納悶,打電話請教媽媽,於佳正在開會,從會議室出來,告訴她不必大驚小怪:「你剛剛開始發育,初cháo時沒有規律也是正常的。」

    她好不鬱悶地嘟噥著:「真麻煩,要是我在課堂上突然就來了怎麼辦?弄髒了多難為qíng。女生為什麼會這樣?要是總不來這個就好了。」

    「這個是生理現象,有什麼麻不麻煩的。想想好的方面,接下來你會長個子,胸部也會發育。」

    左思安很盼望長高,但聽到胸部發育就駭然搖頭,「我不要,我不要,我們班上陳婷婷一跑步胸部就晃得厲害,太難看了,同學都在笑她。她成天穿著超大碼的校服,佝著肩膀走路,已經快成駝背了。」

    於佳一怔,禁不住被女兒逗得大笑起來,「哎,你爸爸還一派傷感說你長大了,不再是孩子了。看看你,還這麼孩子氣。好了,媽媽要進去開會了,回頭再跟你說。」

    左思安隔了快兩個多月以後才第二次來月經,接下來也一直沒能固定成她媽媽說的28天周期。她實在討厭這個據說意味著長大的混亂信號,在家裡沒人的時候,好奇地脫掉上衣查看自己是否有發育跡象。結論還算讓她滿意:她的身體不再是平板一塊,但也只是稍微有了一些起伏而已,不會像她的同學陳婷婷那樣引人注目。

    然而,她完全沒有想到,僅僅就在幾個月後,她竟然背上了遠比一個發育的胸部更沉重的負擔。

    那個六月一日的下午不受控制地浮上左思安的眼前。

    平素抓學習嚴格到變態程度的清崗中學給讀初二的孩子也放了半天假,讓他們享受他們最後一個兒童節。左學軍下鄉指導抗旱,劉冠超照例上來與左思安一起做功課,他在讀護士學校的姐姐劉雅琴突然打電話過來,說要帶他們縣城邊一家化工廠的工人俱樂部去看一部香港的喜劇電影。兩個孩子剛做完作業,正閒著沒事,興奮地出發,到了護士學校的後門與劉雅琴碰面,劉雅琴突然又記起要把衣物被子帶回家,叫弟弟跟她一起去拿,囑咐左思安在外面等他們。

    護士學校位於縣城邊緣偏僻的位置,後門更是異常安靜,左思安百無聊耐地坐在路邊樹蔭下,拔起小糙編著手鍊,手指被糙jīng汁液染成微綠,那個清新的糙木氣息與六月晴朗的天氣、明媚的陽光一樣,讓她覺得十分開心。突然,一輛嶄新的黑色奔馳疾馳而來,在她面前停下。

    接下來左思安的記憶變得混亂而模糊。她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路邊糙叢里,衣不蔽體,劉雅琴正半跪著拼命搖晃著她,劉冠超臉色煞白,呆呆站在一邊。她的眼睛被陽光晃得睜不開,身體的疼痛在麻木之後突然襲來,她「哇」地一聲哭出來,然而劉雅琴捂住她的嘴,緊張地說:「快別叫,這種事被人知道,連你爸爸都會一起沒面子的。」

    接下來劉雅琴拿自己的衣服給她穿上,和劉冠超一起送她回家,囑咐她洗澡換衣服,替她處理身上的傷處,晚上還主動代替母親王玉姣陪她過夜。

    左思安處於驚嚇與恍惚的狀態之中,根本無法弄懂發生的事意味著什麼,而劉雅琴對她的不停絮叨讓她更加恐懼恍惚。

    「這種事很丟臉,我有個同學就是這樣,後來全校沒一個人理她了,她爸爸媽媽差點把她趕出家門。」

    「你別講出去,我叫小超也不要說。我們就當什麼也沒發生。」

    「沒什麼,明天就不會痛了。」

    「過去了就過去了。」

    「你千萬不能說是我叫小超帶你去看電影,不然我爸爸會打死我和小超的,你爸爸也不會理你了。」

    她見識過劉冠超的父親打他和他姐姐的場景,那個看上去沉默老實的男人竟然會突然那麼bào躁,讓她害怕而不解。但是她更恐懼的是自己的父親會不理她,甚至以她為恥。她只能點頭答應下來。

    直到三天後父親下鄉歸來,她都保持了沉默。

    然而巨大的恐懼,尖銳的疼痛,無名的羞恥、不潔和茫然無措,全部變成一合上眼睛便無法驅散的噩夢,秘密如同一塊巨石壓在心頭讓她無法喘息,她不敢回想那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不敢正視父親的眼睛,更沒辦法在電話里跟正在北方短期進修的母親討論身體的異狀。她只想努力忘記,告訴自己把這件事當成兩年前學騎自行車時摔破頭部fèng針就好。

    可是,眼前鏡子裡的陌生人提醒左思安,她想得有多一廂qíng願。

    她原本小小的胸突然膨大,腹部更是突出隆起,皮膚被qiáng行撐開變薄,隱約可以看到皮下淡青色的血管,她遲疑地抬起顫抖的手摸上去,突然她的手掌下面有一個緩慢卻十分明確的蠕動。她一驚,不假思索,狠狠用力按壓下去,然而蠕動並沒有止住,反而更加明顯,一個近似蹬的小小力道回擊在她的手掌上。

    這不是她感受到的第一次胎動,但哪一次都沒這一次qiáng烈。她憎恨這個來自她身體內部,卻完全不接受她意志支配的信號;憎恨鏡子裡這個胸部和肚子隆起、頭髮蓬亂、面無人色的醜陋影像。她猛地抬手將那面落地鏡推倒,隨著木製鏡框沉悶倒地,鏡子清脆地破碎開來,在安靜的夜晚響得分外刺耳。

    住後面廂房的晶晶被驚醒了,嚇得帶著哭音地叫,「媽媽,媽媽,怎麼了?」

    她呆呆站著,失去了行動的能力。這時高翔沖了進來,撿起羽絨服胡亂裹住她,半拖半抱地將她拉出左邊廂房,同時高聲安慰晶晶,「沒事,別害怕,晶晶,你媽媽出診還沒回來,叫我過來替你們鎖好門,我不小心把鏡子碰倒了。你睡吧,沒事的。」

    那邊晶晶「哦」了一聲,放心地重新睡下。

    左思安本能用力想掙脫他的手,他卻沒有放開她,同時輕聲說:「你也別怕,我沒有惡意,拉你出來,是怕碎鏡子傷到你。」

    她沒有回答,直愣愣地看著他,仿佛他是個陌生人,從來不曾在她面前出現過。

    這個失神的狀態把高翔嚇到了,他將她帶回她的房間,「你……要不要喝水?」

    她仍舊不說話,他剛一鬆開她,她的羽絨服便向下滑落,他趕忙替她攏上,手忙腳亂之際,她突然甩開他的手,「你出去。」

    高翔尷尬地退到門口:「小安,我知道你心qíng不好,不過現在已經八個月了,時間過得很快……」

    他停住,他發現左思安蒼白的面孔上有一雙形狀酷似她父親的眼睛,並不很大,睫毛長而上翹,黑白分明,有一個完美的彎彎弧度,正常qíng況下應該是就算不笑也微帶笑意,可是卻滿含愁苦,帶著血絲,瞳孔放大得有些異樣。正如他在左學軍的bào怒痛苦面前無話可說一樣,他也根本沒什麼可以安慰這個女孩子。

    她突然開了口,「時間確實過得很快,快得我甚至都記不清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我搞不懂我的肚子裡有什麼,我為什麼會在這裡。這一定是個幻覺,是個惡夢,我要做的就是弄醒自己。只要我醒了,我的肚子會重新變平,我爸爸媽媽會重新在一起,我可以重新回學校……可是這個夢長得怎麼也做不完……」

    「會結束的,小安,我向你保證,這一切都會過去,以後不會再有人來打擾你的生活。」

    她盯著他,突然抖落肩頭披著的羽絨服,雙手捧住自己仍舊bào露在外的肚子,「你拿什麼跟我做保證?你現在就把這裡面的東西拿走,你們要的無非就是這個,對不對?好吧,拿走,我再也受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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