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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7:20:37 作者: 青衫落拓
    這天下午,高翔步行出村,打算走到公路附近有通訊信號的地方給孫若迪打個電話,走出沒多遠,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回頭一看,左思安正不聲不響跟在他身後十來米的地方,見他停下,她也站住。

    「這麼冷的天,你出來gān什麼?」

    「我想借你的手機給我爸爸打個電話。」

    這是她頭一次跟他講話,她並不看他,聲音低而清晰。他差點說村子裡有一部公用電話,何必跟他跑那麼遠,再一想,她當然是跟他一樣,不想讓別人聽到電話內容。

    他點點頭,「好,走慢一點,注意別摔倒。」

    連日雨雪初停,道路泥濘,他知道她不會接受他過去攙扶,只能儘可能放慢腳步,同時留意身後。走到公路邊,他遞手機給她,她搖頭,走開一點:「你先打。」

    他匆忙撥給孫若迪,孫若迪問他:「你到底去了哪裡,怎麼手機總是不在服務區。我快擔心死了。」

    他支吾以對,「我還在清崗,你還好吧?」

    孫若迪有一會兒不說話。

    「對不起,若迪,我這邊實在走不開。等過了這段時間,我會回來好好陪你。」

    孫若迪畢竟是個溫柔的女孩子,「好吧,你好好照顧你外公。」

    「你嗓子好象有點啞。」

    「大概著了點涼。」

    「乖,去買點感冒沖劑喝了,多喝水,看書不要看得太晚,不要弄得感冒加重了,我會儘快回來看你。」

    他掛了電話,走過去將手機jiāo給左思安,「我去那邊抽只煙,你只管慢慢說。」

    他以為左思安跟她父親應該有很多話要說,便走遠一些,點了一隻煙,然而只抽了三分之一,回頭一看,左思安已經放下了手機,走到了公路旁邊,路上車輛飛馳而過。雨雪霏霏之後的田野上糙木枯敗,她穿著一件又長又厚羽絨服,身影臃腫,卻顯得異常蕭瑟,仿佛隨時可以被風颳走一般。

    他連忙丟下香菸走過去,看到左思安的臉上眼淚縱橫,他拿紙巾遞過去。她沒有接,把手機jiāo還給他。

    「怎麼了?」

    「我爸爸不肯理我了。」

    她只說了一句,便號啕大哭起來,哭聲被呼嘯的北風颳得支離破碎飄散開去。這個完全孩子氣的傷心號哭讓高翔大驚,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剛伸手想輕輕拍一下她的肩,她已經受驚地退縮避開,轉身向村子裡走去,仍舊哭著,深一腳淺一腳,走得跌跌撞撞,到了村口,才努力吞住哭聲,將頭垂得低低的。

    他跟在她後面,不禁對左學軍這個人起了深深的憎恨,他想,一個號稱一向慈愛的父親怎麼會突然對女兒不聞不問,把她弄得如此絕望。

    送左思安回去以後,高翔跟梅姨說他有事要回一趟清崗,當天就會趕回來。他直接開車去了左家住的縣政府大院宿舍樓,已近huáng昏,從不少人家中都飄出炒菜的香味,他上樓敲門,左學軍開門,「你找哪位?」

    「左縣長,我叫高翔。」

    他皺眉想想,「你是高明的兒子吧。」

    高翔沒想到他對父親有印象,「對,我想找你談談,可以進去嗎?」

    左學軍讓他進去,冷淡地問:「什麼事?」

    「你為什麼不去看你女兒?」

    「那是我的家事,用不著外人管。」

    「你知不知道她現在的qíng況?」

    「她現在的qíng況?你以為我用別人來提醒我嗎?」左學軍嘴角牽動,露出一個近乎猙獰的表qíng,「她快要生孩子了。我才14歲的女兒,自己還是一個孩子……」

    眼前這個男人分明處於極度的痛苦之中,高翔的一腔怒火頓時熄滅,努力用平和的語氣說:「我只想告訴你,她很孤獨,她母親每周去看她,可是她跟她母親相處得好象有一點問題,一心盼著你過去。」

    左學軍坐倒在沙發上,用手抱住頭,手指揪扯著自己的頭髮。

    「你……別擔心,梅姨是醫生,把她照顧得很好。」

    左學軍頭也不抬,更沒有說話。高翔尷尬地站著,打量四周,突然發現客廳所有的東西都已經打包,還有兩隻行李箱和一個大背包疊放在一邊。

    「左縣長,你要調回省城嗎?」

    就在他以為得不到回答的時候,左學軍開了口:「省里一個援藏gān部在阿里出了車禍,需要回內地治療,我申請過去頂替他,已經得到批准,等一下就啟程去機場。」

    高翔怔住,「你不打算去看看你女兒,就這麼一走了之?」

    「她媽媽會去陪她。」

    「我不清楚你的家事,不過我要怎麼說你才明白,她需要的是你們兩個都在她身邊。」

    左學軍再度沉默。

    高翔有些不能置信:「你該不是覺得她出了這事讓你見不得人,所以你要跑去西藏吧。她是你女兒,是受害者,完全無辜。你怎麼能這樣對她?」

    左學軍抬起了頭,燈光下他的眼睛裡滿是血絲,「你有什麼資格來教訓我?」

    「這需要什麼資格?沒錯,陳子瑜是我的舅舅,不過他已經為他的行為付出了代價……」

    「住嘴。」左學軍跳了起來,一把抓住他的衣領,「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個名字。」

    高翔掙扎一下,沒能甩脫他,火也躥了起來:「那件事讓你蒙羞,所以你不讓人提那個人的名字,不去看你的女兒,甚至不在這個地方待下去。這就是你的應對辦法?」

    「你憑什麼來揣測我的想法,你根本不明白一個做父親的心。小安是我的女兒,是我的心肝寶貝,當年我坐了一天兩夜的火車從外地趕回來,守在產房外等她出世,看著她從一個嬰兒長成一個小姑娘,我以為我可以一直好好照顧她,直到她長大成人,看著她成家。可是我帶她來清崗,忙著工作,沒能保護好她,讓她經歷這種痛苦……」

    「事qíng已經發生了,她還是個孩子,你難道不應該盡力去關心她嗎?」

    「你輕飄飄一句『已經發生了』就帶過了,你知道我經歷的是什麼選擇?她在學校暈倒,送去醫院,我才知道她被人□懷孕已經五個月了。我們生活在一起,我竟然一無所知。我一次次bī著她跟我講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怎麼發生的。她哭得聲嘶力竭我也不肯停下來。我去公安局報案,看著他們鎖定抓來嫌疑犯,聽他jiāo代,只想親手殺了他才能解恨。他逃跑之後,我催促公安局加大力度追捕他,還qiáng行上了警車,帶累出警的警察都受了處分。我妻子指責我著了魔,完全不想想為什麼那個混蛋做惡這麼久,卻沒有其他受害女孩家長去報案。我一個人把事qíng鬧大了,我們的女兒將來怎麼辦。可是我沒辦法去想,我停不下來。弄到現在,我沒能給女兒報仇,女兒甚至還要生下那個人的孩子來保住我不被追究責任。我眼睜睜看著她的一生給毀了,我還有什麼臉去面對她?我怎麼去關心她?」

    一口氣說到最後,左學軍已經聲嘶力竭,他鬆開高翔,惡狠狠地說:「滾出去。」

    高翔駕車駛離左家宿舍,漫無目的地轉了一會兒,將車停到路邊,這裡離他家只兩條街,可是他完全不想回去。

    他從小到大成長順利,但母親將關注的重心放在她年幼的弟弟身上,對他未免忽視。高明出身貧寒,對妻子教育弟弟的方式不以為然,對兒子付出了更多關心,而且有一套相對嚴格的要求,從不驕縱。他在高翔讀初中時,就堅持讓他住校,適應相對艱苦的環境下生活,同時鼓勵他結jiāo更多的朋友。高明的苦心取得了效果,高翔自立得比較早,xing格比同齡人沉穩,也沒有家境優越的傲慢。

    大學畢業後,他正式接手家裡公司的銷售工作工作,做得相當出色,很快就能獨當一面,祖父對他讚許有加,他也一向對自己處事的能力十分自信。然而面臨眼前這種複雜的狀況,他有qiáng烈的茫然感,同時對自己做的決定和採取的行動都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他突然非常想念孫若迪。兩人jiāo往兩年多,相處沒有跌宕起伏,最大的波折也不過是他因為出差錯過她的生日引來她的嬌嗔,冷戰然後講和,遠遠沒到用回憶光環美化的時候,可是對比眼前的一片混沌,他真切意識到,最吸引他的其實就是與她在一起時的簡單而平和的快樂。

    他撥通孫若迪的手機。響了一陣後,她才接聽:「有什麼事嗎?」

    她顯然已經上chuáng,聲音壓得低低的,溫軟慵懶,他覺得安慰,坦白地說:「我想你。」

    她有些意外,可是又很開心,嘴上卻嗔怪著,「哼,下午跟我打電話,為什麼那麼匆忙就掛斷了。」

    「所以現在重新打給你。你在gān什麼?」

    「躺在chuáng上看書。你什麼時候可以回來?」

    一說到這個問題,他就有些黯然,「對不起,若迪,這邊我還走不開。」

    這次孫若迪倒沒再說什麼,「你幫我問候你外公,讓他好好休息。」

    掛了電話,高翔開車窗點上一隻煙,多少比剛才要輕鬆了一些,然而手機馬上響起,是梅姨打來的,「小高,鄰村一家媳婦臨產,我馬上得過去,不知道要拖多久。你什麼時候能回來?我有點擔心小安,她今天qíng緒很低落,沒有吃晚飯,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一句話也不肯說。」

    「我馬上趕回來。」

    「那就好,我讓晶晶把門給你留著。你回來的時候悄悄看看小安,沒事的話不要驚動她。」

    高翔開車返回劉灣時,將近深夜,村民都已經入睡,整個村子安靜得了無聲息。他推一下梅姨家屋門,沒有上栓,只是虛掩著。左思安住右邊那間朝南廂房,但亮著燈的卻是左邊梅姨用做衛生室的那間廂房。

    他走過去,一下站住,只見左思安正對著靠牆壁擺放的一個木製框架的立式穿衣鏡,那件長長的羽絨服丟在一邊,她把裡面穿的毛衣和內衣都推了上去,□出隆起的腹部,正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的肚子。

    高翔完全沒有料到她會在寒冷的冬夜用如此詭譎的方式審視自己,同時那個不成比例突兀隆然於纖細軀體上的肚子也讓他震驚得如同石化一般立住,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18

    四

    左思安的手繼續往上推,她並沒有戴胸罩,而是穿了一件棉質運動背心,她將背心卷上去,露出剛剛隆起的小小□。她停住,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受不住鏡子裡這個影像,她哆嗦著,牙齒發出打戰的聲音,輕微,卻異常刺耳,將她自己也嚇到了,她努力咬牙,想止住這個聲音,卻只是徒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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