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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7:20:37 作者: 青衫落拓
    「這又不值錢,不用省著吃。晶晶那孩子跟你一樣,都最喜歡這個味道,每年我都會寄好幾瓶給她。你把地址寫給我,我也給你寄。」

    「不用啊,郵費太貴了,而且我也沒時間自己做飯。不過我把地址寫給您,您讓晶晶跟我聯繫,我也很想她。」

    劉灣漸漸消失在後視鏡里,車子駛上公路,開出一段距離,高翔瞥一眼左思安,她仍舊將那瓶糖漬桂花緊緊握在手裡。

    「你跟梅姨這麼多年不通音信,回來看看就走,何必又對一瓶gān桂花這麼深qíng。」

    左思安苦笑一下,將瓶子收進了包內:「以我這個表現,那件事你更不可能答應我了。」

    「你明白就好。」

    她眼神黯淡,可是並沒繼續糾結於這個話題。接下來兩人跟來時一樣,都保持著沉默。她漸漸打起盹來,睡得並不踏實,突然會在手腳輕微抽動中醒來,迷茫打量四周,仿佛搞不清處身於什麼地方,然後重新靠回椅背上,頭漸漸垂向一側,細長的頸項慢慢再度扭到一個近乎危險的角度。

    高翔發現自己眼角餘光掃視過去,勾起回憶,心神無法寧定下來,只得暗嘆一口氣,將車停到路肩上探身從后座取了朱曉妍放在車上的一隻紅色頸枕,正要給她套上,卻看到她頭髮垂到一邊,露出一段雪白後頸,髮絲之間隱約有紋身圖案。他還未及辨認,她已經驚醒,接過來說聲謝謝,他重新發動車子上路。

    到了省城,她說:「請把我送到長途客運站,我的行李寄存在那裡。我自己去機場,謝謝你。」

    「我送你去取行李,再送你去機場。」

    她怔了一下,「我訂的機票是晚上八點的,現在還早,我想在市區隨便轉轉,然後再去機場。」

    「我送你。」

    「這已經不是禮貌周到了,高翔,你是怕我不經你同意就去騷擾……他,所以非要親眼看著我上飛機離開吧。」

    高翔默認。

    她往椅背上一靠,面無表qíng地說:「如果你這麼不放心的話,那就看著我好了。」

    到客運站取了行李之後,她似乎恢復了平靜,彬彬有禮地說:「麻煩你把車開到中山路。」

    「那裡現在是商業區,你家住的那一片宿舍樓好象已經拆遷了。」

    「我還是想去看看,」

    高翔沒有再說什麼,打方向盤掉頭,駛往中山路,到了她說的地方,他將車停到路邊,她解開安全帶,看看手錶,「我想一個人在附近走走,一個小時以後回這裡,可以嗎?」

    他沒法拒絕這個近乎小心翼翼的請求,點點頭,「我在前邊那家咖啡館等你。」

    高翔平時喜歡喝咖啡,還接手了老友轉讓的綠門咖啡館低調經營著。路邊的這家咖啡館裝修得不倫不類,咖啡味道非常一般,他只嘗了一口便放棄了,叫服務員上了一杯紅茶。隔壁有一桌客人在玩牌,另一桌客人在高談闊論,實在不適合一個人靜下心來消磨時間。更要命的是,一個小時過去了,左思安沒有回來。

    他看著時間,心qíng漸漸焦躁,又等了二十分鐘,他打電話給家裡:「媽,小飛在家嗎?」

    「他跟同學看完電影才回來,好象心qíng不好,叫他下來吃水果,他也不肯。」

    「家裡今天沒客人來吧。」

    陳子惠哼了一聲:「你爸上午來過,他大概能算我家客人了。」

    他苦笑,「爸爸來有什麼事嗎?」

    「我懶得問,他看你不在,跟小飛聊了幾句,坐一會兒就走了。」

    他父母分居多年,他也無心在此時討論他們之間古怪的關係,「媽,如果有人來敲門……」他躊躇一下,「不要放進來。」

    陳子惠狐疑地問:「誰會來?是不是生意上有什麼麻煩?要不要報警?」

    「不是。」

    「你是不是在躲你的女朋友?」

    他啼笑皆非,可是知道母親一向好奇心qiáng烈而且不好敷衍,而他又確實滿懷擔憂,不得不說:「別亂猜了,媽媽。左思安回來了,我怕她會去家裡驚動小飛。」

    陳子惠短暫地錯愕了一下,一下嚷了出來:「什麼?她跑回來做什麼?難道她又要……」

    「媽,小點聲,鎮定。」

    陳子惠馬上壓低聲音,可是怒氣絲毫不減:「你怎麼不攔著她?」

    他不想再多說下去,「她今天晚上就坐飛機走,未必會去我們家。我只是怕萬一……總之,讓小飛今天別出門了。她如果來,你別讓她進來,也別跟她多說什麼,馬上打我手機。」

    陳子惠的反應並不讓高翔意外。他放下手機,懊惱地再度看手錶,只過了幾分鐘而已,他意識到頻繁看表,只會覺得時間過得更慢,招手叫來服務員續一杯紅茶。喝到一半,終於看到左思安向咖啡館走來,他馬上結帳出來。

    「你去什麼地方了?」

    「對不起,堵車了,我……」

    「不是說就在附近轉轉嗎,這麼長時間你到底去了哪兒?」

    她被他嚴厲的表qíng驚嚇到,同時也生出了怒氣,略微提高了聲音,「我只是去坐了一下電車,然後原路返回。我怎麼知道現在堵車堵得這麼厲害?」

    她提到電車,他一下無話可說了,僵了一會兒,她先開了口,「沒得到你同意,我不會去見他的。對不起,我不該去這麼久,害你擔心了。我們這就去機場吧,看著我離開,你就可以放心了。」

    ☆、12

    三

    6

    左思安接過登機牌,向高翔晃了一下,「不好意思,耽擱了你兩天時間。我這就進安檢,先去西藏,然後回美國,請放心,我不會再貿然回來了。」

    高翔看著她,突然問:「你母親還住在波特蘭嗎?」

    「是啊。」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

    「這些年你一直生活在巴爾的摩?」

    提到巴爾的摩,她回過神來,臉上閃過異樣神態,但馬上鎮定下來,低聲說:「不完全是,我轉到紐約州立大學布法羅分校讀書,畢業後去巴爾的摩讀醫學院,之後留在巴爾的摩做住院醫生。」

    「你不介意我問為什麼是巴爾的摩吧。」

    她猶疑一下:「巴爾的摩的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是全美最好的醫學院之一,我申請了,也很幸運錄取了。」

    「上最好的學校,倒是很符合你母親對你的要求。那麼,你為什麼會突然想見高飛?總不會是當了醫生,突然想診斷一下他的病qíng,來顯示你的專業能力吧。」

    她苦笑:「不,我沒有那麼嚴重的職業病。我想看看的不止是他,還有我住過的宿舍、讀過的幼兒園、小學、中學,我爸爸以前帶我天天乘坐的電車,我住過的小村子,幫助過我的梅姨。」

    「以這種走馬觀花的方式?」

    她微微一笑,「別再指責我了。我這就走,謝謝你送我來機場。再見。」

    左思安走向安檢口,高翔叫住她:「請等一下。」

    她站住,他拿出錢夾,抽出裡面的照片遞給她,「這是高飛剛讀初二時的照片。他現在讀初三,長高了好多。」

    她小心地捏著照片的一角,長久地盯著那個笑得無憂慮的男孩面孔。

    「他四歲時做的先天xing心臟病根治手術很成功,一直定期做體檢複查,他不可能當職業運動員,從事高對抗高qiáng度的運動,但他的整體運動能力和各種功能基本正常。給他做檢查的醫生說,按照美國胸科醫師學會的統計數據和先天xing心臟病手術資料庫的評價標準,這種qíng況能夠算預後良好。」

    她沒有說話,依舊目不轉睛看著手裡的照片。

    「他非常聰明,是個善良、開朗的孩子,有點貪玩,喜歡打遊戲、看籃球比賽,不喜歡看書,對功課馬馬虎虎。我和我的家人都很愛他,他早已經接受了他沒有母親這件事,我沒法跟他解釋你的存在,希望你放棄見他或者跟他聯絡的念頭,讓他繼續不受困擾地成長。你能理解嗎?」

    她點點頭。

    「如果你想要,你可以留下這照片。」

    「謝謝,不用了。」她卻將照片遞還給了他,「你可以放心,我有十二年沒見我的父親,儘管與母親同在美國,但大學畢業後,我差不多每年只見她一次而已。距離只是一個藉口,更主要的原因是,我父親選擇了疏遠我,我選擇了疏遠我母親。哪怕是至親的親人,到了相對無話可說的時候,都會覺得不見也許更容易一些。日積月累下來,就再沒有力氣去試著重新親近了。越是親密的關係,越經不起回頭彌補,就這麼簡單。至於這個孩子----」

    她短暫地沉默,然後清晰地說:「我不是自願給他生命,我早就放棄了他,當然不會貿然出現他面前。對他來說,我什麼也不是。這次過來,我也只是想遠遠看他一眼而已。看看照片,知道你把他照顧得很好,對我來說就足夠了。」

    她看向他,目光專注幽深,仿佛在收錄眼睛掃到的每一個細節,然後輕聲說:「再見,高翔。」轉身走了。

    高翔的手機響起,他機械地接聽,是陳子惠打來的,聲音低而焦躁,「她走了嗎?」

    他看著前方,左思安正排在安檢口前長長的隊伍里,一步步向前挪動。

    「走了。」

    陳子惠不放心地追問,「她還會不會再回來?」

    這個時候已經輪到左思安排到最前面,她將證件、登機牌jiāo給檢查人員,突然回過頭來看著高翔,好象知道他始終還停留在原處。

    她定定凝視他,他也同樣看著她,時間仿佛陷於靜止,不斷穿行於他們視線之中的旅客虛化得如同縹緲不真切的幻影。然而這個凝固狀態在短短一瞬便已經悄然無聲地崩解,她回過頭去,進入了安檢口。

    現實世界撲天蓋地重新回來,匆忙走動的人群、航班信息廣播、閃動的電子屏,各種嘈雜的聲音混雜在一起,還有話筒中陳子惠的不停呼叫,「喂,喂,你在聽我說話嗎?」

    「她不會回來了。」

    目送她消失在視線里,高翔簡短地說,收起了手機。

    他脫口而出的這句話,讓他意識到,她不告而別遠走異國,已經過去了十三年之久。上一次她這樣跟他說再見之後,就徹底消失,時間長到讓他以為他經歷的將是一場漫長的、也許再不會相見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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