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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7:20:37 作者: 青衫落拓
☆、07
第三章2012年,劉灣
從長途車一進入清崗市區,左思安就迷惘了。
眼前的清崗全然沒有舊時縣城痕跡,已經是一個頗為像樣的城市,滿目都是高高低低的樓房,道路規整寬闊,車輛川流不息,各種廣告牌隨處可見,作為清崗唯一的上市公司,「清崗大曲」的廣告在省城都十分醒目,在這裡更是幾乎無處不在,占據了所有醒目地段。
在長途車站下車後,她不得不問路,然後坐上計程車才找到清崗中學。
左思安第一次來此地時,只有13歲,剛剛上初中二年級。
當時清崗的行政建制還沒有由縣升為縣級市,與她出生長大的省城相比,縣城顯得小而破舊,一條四車道的馬路是主gān道,有數的幾路公jiāo車橫貫縣城,既沒有什麼特別的物產,歷史上也沒出什麼名人。外地人如果對它留有印象,無非就是這個小小的縣城裡有一所以教學質量過硬、升學率高得驚人和管理嚴格著稱的清崗中學,在省內教育界差不多是一個神話,當然更是本地人的驕傲。
她父親左學軍原本在省農業廳任職,因為表現出色,被委派到這裡擔任副縣長,接受為期兩年的掛職鍛鍊,通常來講,這意味著下一步的升遷。她母親於佳在省城水利科學研究院從事大型水利項目的地質勘測研究工作,經常要出差。於佳主張送女兒住校,但左學軍一向疼愛女兒,不肯同意,兩人商量之後,決定由左學軍將女兒從省城轉學到清崗中學初二的重點班繼續上學。
那個時候的清崗中學儘管早就名聲在外,但只有兩座灰撲撲的六層樓教學樓、一座三層樓的簡易宿舍和一個土質cao場,看上去毫不起眼,而她眼前的學校面積擴大到過去的幾倍之多,教學樓呈品字型展開,堂皇氣派,cao場中間的足球場綠茵平整,沒有一根雜糙,四周環繞著塑膠跑道。再過去一點是兩個標準的籃球場,剛下課的學生三三兩兩從教學樓里出來,有好動的男生已經迫不及待過來開始打籃球了。
「你在這裡gān什麼?」
一個嚴厲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她一驚,猛然回頭,高翔正站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冷冷看著她,等著她的回答。
「以前cao場比這個要小得多,也沒有塑膠跑道。我記得過去男生都愛踢足球,」她並不探究他怎麼也會出現在這裡,答非所問,語氣十分輕鬆,「現在他們好象更喜歡籃球了。」
「你在這裡gān什麼?」他不理會這個打岔,再次問她。
「隨便看看。」她轉頭繼續看向校園內,「不知道學校是什麼時候擴建的,新教學樓真漂亮,那邊那座樓好象也是新修的。」
他也從這所中學畢業,為學校擴建捐過款,還曾經回來參加過學校的周年慶,當然比她了解這裡的變化:「那邊是圖書館,要不要進去觀光一下?」
她並不理會他語氣中的嘲諷意味,搖搖頭:「不用,我看完了,正準備走。」
她轉身便走。高翔一把拖住她的胳膊:「你打算去哪裡?」
「汽車站。我想去劉灣看看。」
他顯然想不到她會提到劉灣,怔了一下,鬆開她,順手拿過她手裡的那隻輕便旅行袋,「上車,我送你過去。」
他並不看她,徑直走到車邊,打開后座門,將旅行袋扔了進去,然後坐到司機座上。她有些茫然,可還是走過來,拉開副駕座車門坐了上來。
向東出了清崗城區後,地形從平原向丘陵地帶過渡得十分明顯,公路兩旁不再是大片的農田,海拔不高的山脈連綿起伏。車子在平坦的公路上走了一個多小時,兩個人都保持著沉默,只是在看見路標顯示前方右拐就是劉灣,左思安才喃喃地說:「通到村子裡的路都修得這麼好了,我記得……」
她打住,並沒有說下去。然而兩人都清楚記得過去那條天晴時灰塵滾滾,下雨時泥濘而坑坑窪窪的土路,與眼前這條雖然仍舊狹窄,但卻十分平整的水泥路有天壤之別。
十來分鐘後,就進入了劉灣。高翔將車停在村前的水塘邊,兩人下車,出現在他們眼前的劉灣是一個坐落在山腳下的自然村落,兩百多戶人家,一部分仍保留著明清時代的舊式建築,灰牆黑瓦,經歷風雨沖刷和反覆修補之後,顯得頹敗滄桑;另一部分則是新蓋起的樓房,方方正正的平頂上架著衛星天線和太陽能熱水器,鑲著綠色玻璃塑鋼窗,外牆用俗艷的幾色瓷磚拼接出圖案。兩種建築jiāo織在一起,顯得突兀而不協調,讓人有時空錯亂的感覺。
高翔清楚看到左思安臉上的的錯愕表qíng,依舊冷冷地說:「這個村子裡的舊居只是年代久遠,算不上文物,對手頭寬裕的村民來講,與其費力修繕,當然不如扒掉重建划算。至少還有一些房子保持著原樣,可以滿足你的觀光願望。」
她一怔,心平氣和地說:「我知道我出現得很貿然,向你提的要求也不合理,你拒絕我,我沒什麼可說的。不過你完全可以不必送我過來,或者,你先走也行,我自己坐車回去很方便。」
她開了後車門,拎起旅行包,向村子裡走去。高翔被結結實實地噎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自嘲地想,既然已經從臨江飯店趕到清崗,再送她到這裡來,他的嘲諷來得違背他一向處世的風度,也完全沒有必要。他站在池塘邊,看著一群鴨子悠然游過,讓qíng緒完全平靜下來,也向那邊走去。
☆、08
三
午後時分的村子裡十分安靜,一隻huáng狗趴在牆角曬太陽,看著有人從眼前走過,叫也懶得叫一聲,幾隻母jī領著一群被染上紅紅綠綠的鮮艷顏色以區別主人所有權的小jī閒dàng著,啄食著糙叢里的蟲子。
左思安走到村子東頭一個老房子前站住,對著院門呆呆出神。
高翔從後面走來,「裡面沒人嗎?」
「那棵桂樹怎麼不見了?」
院門敞開著,她手指的方向是院內一個長著雜糙的淺坑,光禿禿的院子看上去有些怪異。高翔還沒來得及回答,旁邊一個略有些駝背的老頭走兩步歇一歇,慢吞吞走過來,停住了腳步:「你也記得這裡有棵大桂樹啊。」
「嗯,那棵樹呢?」
「那棵樹五年前讓劉家長房的大兒子劉冠文硬生生挖出來賣了,樹是他家太爺爺那一輩人種的,比我年紀還大,一向開得最早,謝得最遲。天氣好的時候能開上三輪,半個村子都聞得到香氣。」老頭看上去有氣無力,講話聲夾雜著喘息,語氣是批判的,神qíng卻幾乎帶著幾分得意洋洋,「唉,養什麼也不能養個敗家子啊,就差揭瓦賣房羞rǔ先人了。」
左思安怔怔站著,依舊盯著那個淺坑,仿佛想從坑裡找到那棵大桂樹的去向。老頭眯著昏花的老眼好奇地打量他們:「你們不會是來找劉家二房的那個小兒子劉冠超吧?他是不是又gān了什麼壞事?」
左思安總算把注意力拉了回來,驚詫地問:「劉冠超?他怎麼可能gān壞事?」
「你還不知道啊。」老頭更加眉飛色舞了,「劉冠超gān的事比他那個堂兄更丟人現眼,說起來,劉灣這麼多年也只出了他一個坐牢的……」
這時屋裡里走出一個頭髮花白的半老太太,厲聲喝斥:「劉老七,你又在說什麼閒話?」
老頭並不難為qíng,呵呵一笑,「這些事又不是我編出來的。」
那老太太瞪他一眼,不再理他,轉過頭來,目光從左思安身上划過,先認出的卻是高翔,「小高,我正準備給你打電話,上次你資助動手術的那孩子恢復得很不錯,她父母一再囑咐我要對你說聲謝謝。」
「沒什麼,梅姨,還有類似病例的話你記得通知我。」
「放心,我一定會去麻煩你。對了,你總說沒時間,今天怎麼有空過來?這是你女朋友嗎?」
高翔有些尷尬,還沒來得及說話,左思安聲音低低地叫了一聲「梅姨」,梅姨疑惑地打量她。
「梅姨,我是小安。」
梅姨驚愕地猛然張開手,在空中比劃了幾下,似乎要抓住什麼,腳卻牢牢釘在原處,完全不知道怎麼樣才好。左思安上前抱住她,她才緩過神來,「你這孩子……長高了好多,一走這麼多年,先去了美國,還跟晶晶通信,後來突然寄一個明信片過來,就再沒有音訊了。晶晶說那個明信片是從……」她皺著眉頭苦思一下,「上了年紀記xing差了很多,她說是從以前蘇聯旁邊的一個國家,叫什麼來著……」
高翔接口說道:「芬蘭。」
左思安驚訝地看看高翔,高翔面無表qíng。
「對,從芬蘭寄過來的。你怎麼走得那麼遠?你一直在芬蘭嗎?那邊是不是很冷?」
「不,當時我只是在聖誕節時去芬蘭……遊玩,後來我還是一直生活在美國。」
「你這次回來準備住多久?」
沒等她回答,一直站在旁邊看熱鬧的駝背老頭恍然大悟地開了口:「原來你是以前那個城裡過來的學生妹,總坐在院子裡桂花樹邊曬太陽的。我說你怎麼會打聽那棵桂樹哪裡去了呢。」
提到桂樹,正處於興奮之中的梅姨一下啞然,嫌惡地瞪著那老頭,「劉老七,你回去吃你的飯。再在這裡胡說八道,以後休想我給你看病。」
梅姨是這一帶唯一的鄉村醫生,打理著一個基本設備和藥物還算齊全的衛生室,村民的小病小痛都由她處理,她在本地極有威望,劉老七再怎麼皮厚刻薄,也不敢得罪她,只得陪笑道:「不過閒聊幾句,你著的什麼急。對了,我這幾天胸還是悶得很,能不能再幫我量下血壓。」
「我早跟你說了,光吃降壓藥沒用,你這病得去大醫院好好檢查一下才行……」
梅姨話還沒說完,一個老太太抱著一個孩子遠遠跑來,一邊喊著:「梅家嬸子,快救救我孫兒。」
那老太太已經跌跌撞撞,高翔馬上趕上去伸手接過孩子,只見他大約只有四五歲的樣子,嘴大大張開,鼻翼急速扇動,發出gān澀的喘息聲,嘴唇泛白,面部已經腫脹。
他把孩子抱進屋內,梅姨馬上進行檢查,她從說話的口音、衣著直到外形看上去都與尋常農村老年婦女沒什麼兩樣,只是動手處理病人時,嫻熟自信的姿態頓時讓她顯得不同起來。
她一邊查看小孩子,一邊詢問老太太qíng況,老太太驚嚇過度,再加上一跑奔跑過來,說話顛三倒四:「這可怎麼辦啊,我真的不知道,我出門的時候,他在吃他媽媽寄回來的餅gān,我只去菜地摘點白菜,回來他就這個樣子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叫我怎麼跟兒子媳婦jiāo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