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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7:09:35 作者: 葫蘆多福
封銳用手拿了一塊點心塞到年輕人的兩排白牙間,話太酸了,他這白水壓不住,只能將源頭堵了。
怎麼這麼討厭?年輕人抗議。
你可真夠噁心的,跑這來騙未成年,她臉都紅了,晚上會失眠的,不如你先騙個電話約個地方聊聊心事?
我看你找死,年輕人憤憤。
有吃也堵不上你的嘴,趕緊辦正事,誤了小心你的狗腦袋。封銳拿起外套先走人了,只留年輕人一人對著空曠的大玻璃窗吃喝。他心情絲毫未受影響,直到把點心吃完,咖啡喝完,才慢悠悠地推開兩扇門,到了外面,方覺出室內是如何的溫暖,年輕人擦了擦眼鏡,從大衣口袋裡摸出一頂線帽戴上,帽子拉得低低的,蓋住了一半眼鏡。
走出幾米,他復回頭看了看牌匾:紅海棠,書法倒還算過得去,只是往昔風景不在,他很可惜地搖搖頭,低嘆道:一代不如一代啊……
饒是這麼年輕,心智卻如此滄桑,如果剛才還抱有憧憬的小姑娘聽了,怕早嚇得翻臉不認人了。
年輕人回到診所,把揣懷裡的信封拿出來交給叔叔。
叔叔正在擦一雙皮鞋,看樣子有些年頭了,尖尖的頭,不是現下流行的款式。
還不扔?年輕人的眼鏡又看不見了,摘下來又擦了擦。
再穿穿。叔叔說。
我看他遇上克星了。他想走險棋。我們別管他了,讓他自己作去吧。
她呢?
他?我這不在說他嗎?哦,那個呀,不清楚,不想見,不愛打聽。
你大伯……
噯呀,叔叔,你怎麼拿我眼鏡布擦鞋?快扔了,你不扔我幫你扔。年輕人說著去櫃裡撿了幾粒桂圓,皮很薄很脆,他兩兩一對就開了。
大屋的藥,送的及時麼?擦完鞋的叔叔把皮鞋擱在一塊橫檔上晾著。
還行,挺能撐的,估計是不想死。這批的桂圓質量不如上次啊,個小,而且肉緊。年輕人拍拍手上的皮渣,眼鏡摘了,清秀的面龐露出來。
你大伯說……
煩死了,年輕人把眼鏡掛上,我不愛干,你可是答應了和我一起走我才回來的,我不料理後事,我還沒玩夠。
叔叔重重地嘆了口氣。
今晚吃炸醬麵!年輕人甩甩袖子往後堂走。
這都多少年了,他不愛學醫,非逼著他學。原以為拿到了學位證可以自由自在了,卻不曾想當年的手足恩情需要他來償還。他重新找了塊乾淨的眼鏡布,把眼鏡包起來。他和叔叔講了條件,叔叔說,小子,你要怕死,就乾脆別回來。
他是怕死的人嗎?他上學時一個人去非洲,茫茫沙漠斷了水袋差點渴死,他也沒怕過呀。他最怕這種糾纏不清的感情束縛。
叔叔最愛吃炸醬麵,也最不愛吃炸醬麵。當年他和另倆個人一起受苦,一起被整,叔叔最小,那倆人都護著他,替他挨打,替他出工,並把唯一的機會讓給他,讓他回城。三人最幸福的時光是窩在一間土泥牆糊的屋子裡,一根半筷子輪流吃一鍋坨掉的炸醬麵。醬很少很少,是鄉鄰可憐他們大過年的給的一點施捨。輪了兩圈,面就要見底了,剩下最後一口,大點的那個作主又讓叔叔吃了。
叔叔說的時候總會噙著淚,那個年代,真會餓死人啊。
他說,你們怎麼不逃?
往哪逃?叔叔為他的幼稚悲憫。
他剝了大蔥,淚已經掉下來。想他正是叔叔當年那樣的年紀,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訴他,想不想出國,學點厲害的本事再回來?他望著湛藍的天,覺得他應該邁開腳步,去他嚮往的地方找點有意思的事做。他想去騎駱駝,他想去看北極熊,他還想去南非拍蝴蝶,去好望角聽聽海風。他愉快地點了頭。當年父母對他的散養,讓他長成了一顆不受約束的心。
他的經費都是大伯出的,叔叔也有一半,叔叔說,我人都是你大伯的,你謝我什麼呢。
當年怎麼就挑中他了呢?叔叔說,有眼緣,你大伯一眼看上了你。
他把蔥花切得細細的,牛肉也剁得碎丁,鍋里熱了油,挑了黃豆醬,開始熬。他剛回國時,叔叔為他接風,做的就是這一碗炸醬麵。他原以為會是滿漢全席,畢竟他走過不少地方,吃過不少風味,當這一碗不起眼的面上桌時,他還是微微失望了的。他覺得叔叔對他的回歸不是很期盼,至少心裡不怎麼重視的。他跟他說他不想繼承他的產業,他有自己的喜好,等這情一了,他就離開再也不回來。
叔叔當時也是嘆了口氣的,很快卻拿起筷子對他說,人各有志,吃麵。
他跟著吃一口,坐了十幾小時的長途飛機,一路上沒怎麼進食,這碗面不知不覺竟然被他吃光了。他抿抿嘴,稍稍回味下唇舌,覺得叔叔的手藝還算不賴。
第一年冬天,他沒有厚的冬衣,叔叔的後屋沒暖氣,他不適應,又不肯穿死難看的大棉衣。叔叔像個老古董,診所的生意不上不下,卻過得如此節儉。他就把自己凍病了給叔叔看。
一連三天鼻涕噴嚏不斷,叔叔沒怎麼說話,只是將他隔在後堂,開了一副藥給他,還是讓他自己去熬了喝。喝完藥出了汗,軟綿綿地趴在那兒,不一會身上輕快了,胃卻咕咕叫起來。他隔著後屋的玻璃窗敲,邊敲邊喊,叔叔聽見了,拉開格子,他說,餓了。叔叔頭次有了長輩的慈祥,想吃什麼?不知道,他說,不知道能吃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