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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6:24:07 作者: 青衫落拓
    「嘉賓組多,人手不夠,大家全這麼忙,好在快結束了。要一直這樣,可真頂不住了。」

    她連日說話太多,嗓子已經明顯嘶啞了。田君培只得囑咐她注意身體。

    論壇所有的項目終於順利進行完畢,外籍嘉賓開始相繼離開,亨特先生也訂的當天晚上的航班,去機場前還有一點時間,任苒抽出空來陪他在飯店的戶外茶座坐下來閒聊。

    亨特做著研究項目,最感興趣的當然還是中國目前銀行業的發展。任苒如實告訴他,她已經離開外資銀行將近兩年多時間,恐怕對最新qíng況了解有限。

    他有些詫異,「Renee,當年你是班上最刻苦用功的學生,我對你的印象實在深刻,總以為這個漂亮的女孩子一定滿懷野心,會在金融業里做一番事業出來。」

    任苒有些惆悵,當年她除了打工,的確將所有時間都花在功課上,但她的動力並不是來自野心,而是既想早些學成回國,也不願意空閒下來任憑思念占據自己的全副身心。她無法解釋,只得一笑,「亨特教授,我在銀行gān了三年,突然失去目標了。」

    「看來我有偏見,總以為所有來自亞洲的學生目標明確,對於出人頭地更有yù望,不大會放棄一份待遇優厚的工作。」

    「如果我的生活多一些壓力,可能就不會這麼容易放棄了。」

    「不見得,其實很多人都會面臨迷茫,需要花一點時間才能找到目標。我年輕的時侯,有一陣特別沉迷於沖làng,甚至想當職業沖làng選手。」

    任苒確實意外,至少她讀書的時侯,只覺得亨特先生治學嚴謹,對學生極嚴格,並沒有看出他有任何運動方面的天賦和愛好。

    「那個時候,玩沖làng是非常帥的事,不過也只是看上去帥罷了,沒多少收入,幾年一度的沖làng大賽冠軍獎金也不過幾萬美元。沖làng手的女朋友就更慘了點兒,成天在岸上苦苦等著,有綽號叫她們沖làng寡婦。」

    任苒只在海灘上旁觀別人玩過沖làng,沒嘗試過。她問:「沖làng很危險嗎?」

    「很危險,當時每年都有人送命。」

    任苒不能想像一個每天看著男友做可能送命運動的女人會有什麼心qíng,卻不由自主地聯想起在雙平看到的那些漁民妻子,每天傍晚在海灘上翹首等待漁船歸航。她聳聳肩,「大概不是所有女人都適合做沖làng手的女友。」

    「是呀,一般女人都不可能一直忍受下去。我二十八歲那年,女友給我下了最後通牒,然後跟我分了手。可是沖làng不再像以前那樣有樂趣,好運氣似乎也到了頭,幾個月以後,我在一次賽前訓練里受了傷,突然厭倦了,決定放棄沖làng。」

    「於是回去找女友,跟她和好了嗎?」

    亨特哈哈大笑,「每次我講這個勵志故事,那些女孩子都會跟你問一樣的問題。不,我後來跟她失去了聯絡,只是返回學校念博士了而已。」

    任苒也笑了,「真是個傻問題,是呀,哪有什麼回得去的時光。」

    「我並不為自己的選擇遺憾,不過兩年前,我又重拾了沖làng的愛好。」他咧嘴一笑,拍拍自己的肚子,「當然不能去追逐駕馭那些十二米的巨làng了,只能在相對平靜的海域玩玩。」

    任苒開玩笑地說:「這是傳說中的中年危機嗎?」

    「也許算危機的一種。有一個叫……祁家駿的中國學生,」亨特先生費力地念出了這個中文名字,「跟你差不多同時念的大學,你認識他嗎?他的意外去世讓我很受震動。」

    任苒驀地屏住了呼吸,亨特並沒教過祁家駿,她不知道他怎麼會突然提起這個名字。

    「兩年前,他從雪梨到墨爾本處理事qíng,一個嗑藥發瘋的傢伙半夜破門而入,槍殺了他。」亨特先生並沒留意到她的神qíng,「我一向認為,墨爾本是一個安全、安靜到有些乏味的城市。給果出了這起槍擊事件,整個城市都震動了,報紙上登出他曾就讀Monash大學後,有一段時間,所有師生全在議論這件事。我去參加了他的追思會,聽著他的朋友回憶他,看著照片上的他那麼年輕,那麼英俊,再聯想到我一個意外早逝的朋友,我很感慨,生命太脆弱,會因為各種值得或者不值得的理由斷送掉,這世界就是這樣,我開始想,也許我該趁著還能動,讓自己過得更充實一些。」

    任苒一下捂住了臉,亨特吃了一驚,「Renee,你怎麼了?」

    「對不起,亨特教授。祁家駿是我最好的朋友,從小跟我一塊兒長大,一起到澳洲留學。」

    亨特十分不安,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天啊,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一點,我很難過,Renee。」

    「沒事,」任苒狠狠閉上眼睛,將眼淚qiáng壓回去,放下手看著亨特先生,「亨特教授,給我講講他的追思會。」

    「追思會是他以前的同學和華人社團出面組織的,不過很多Monash大學的教授和學生都趕了過去。他的姐姐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年輕女士,那麼悲傷痛苦,還保持著鎮定,我印象十分深刻。」

    任苒努力想控制住自己的qíng緒,然而她的牙關咬得緊緊的,面孔已經有了一些扭曲。亨特先生充滿同qíng地握住她的手。

    「可憐的孩子,別難過,失去朋友是很傷心的事,我理解。」

    「可我不配做他的朋友。」任苒啞著嗓子說,「連不認識的人都去追憶他,我什麼也沒有為他做,我沒有參加他的葬禮,沒有去看過他的墓地,沒有打電話慰問過他的父母。我害怕想到他,從來不讓別人在我面前提起他,甚至不肯見他的姐姐,我只是一個自私的懦夫,亨特教授。」

    「不,別這麼說你自己,每個人表達悲痛的方式是不一樣的。我了解你的心qíng,Renee。我剛才跟你提到我一個早逝的朋友,聽我講講他的事好嗎?」

    任苒點點頭。

    亨特先生陷入對往事的回憶之中。

    「他叫Jonny,我們在沖làng時認識,他比我更熱愛這項運動,也更有天賦。有時我甚至是嫉妒他的,更多的時候,我把他當成我的目標。」

    「每年12月,北太平洋上空形成風bào,夏威夷瓦梅亞海灘會出現颶風掀起的巨làng,一般會高達十米以上,全世界的沖làng愛好者都會去那裡挑戰極限,Jonny和我當然也不例外。我二十四歲那年我們好容易湊夠旅費趕過去參加比賽,結果一個巨làng之後,我親眼看到Jonny被làng捲走,再沒回來。」

    「當年的比賽為此中止,大家都很悲傷,有人甚至要去求助心理醫生才能平靜下來,只有我一個人第二天繼續去海邊訓練。很多人不理解我。認為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冷血動物,眼裡只有難得一遇的大làng。他們錯了,我很難過,我只是覺得,在làng尖上對他的回憶才最真實,好像他仍然在我身邊。」

    這時,另一位工作人員過來招呼亨特先生上車。任苒送他過去,兩人擁抱告別,亨特先生拍拍她的背,再度囑咐她:「Renee,打起jīng神來,對朋友最好的懷念是好好生活。」她只能黯然點點頭。

    晚上有一個正式的告別晚宴,不過剩下的外籍嘉賓已經不多,任苒看看裡面並不缺少翻譯,她不打算聽領導冗長而客氣地感謝各路嘉賓,也不想參加晚宴,獨自穿過後院向湖邊走去。

    這間湖畔賓館名副其實地依湖而建,後院有長長的木質棧道延伸出去,一個親水平台建在湖水之間。

    天氣從早上就有些yīn沉,此時多雲的天空似乎要壓上湖面,風帶著cháo濕的感覺和湖水的味道迎面chuī來,幾隻遊船系在平台邊,隨水波起伏dàng漾著。訓練的賽艇選手正放鬆下來,一邊談笑,一邊慢慢劃著名艇返航好回去休息。

    她沿著木質棧道走上平台,席地坐下,看著遠方變得空曠的湖面,有不知名的白色水鳥翩翩飛過,時而低低掠過湖面,不知不覺中,視線以內所有的景物都變得模模糊糊,她這才發現,她的眼淚已經不受控制地奔湧出來,流得滿臉都是。

    「他從雪梨過來處理事qíng,一個嗑藥發瘋的傢伙半夜破門而入,槍殺了他。」

    她突然想起,在10年來她看了無數次的《遠離塵囂》這本書中,女主角巴絲謝芭失蹤數年的丈夫特羅伊突然回來,另一位追求者農場主博爾德伍德滿懷妒意地突然向他開槍這一段落。

    從亨特先生的話里,她知道一點事件的過程。可是沒人能還原祁家駿的最後一個夜晚了。他曾面對什麼樣的恐懼,承受了多少痛苦。此時將書中那個細緻到有些恐怖的描寫與祁家駿的死亡聯繫在了一起,她便有錐心的痛楚感。

    這是在她父親向她通報祁家駿的死訊後,頭一次有人當面跟她談及他死後的qíng況。記憶一旦打開閘門,所有的痛苦就再也無法抑制。

    第二十四章

    夜色降臨,天空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下起了小雨,先是一滴兩滴零星落下,隨後漸漸密集起來。細雨霏霏,濡濕了任苒的頭髮,再順著衣領流進去,背上竄過一陣涼意,她才驚覺,迷惘地抬頭,雨絲如牛毛般斜斜落到臉上。

    淚水混合著雨水流到她嘴裡,如同海水般帶著咸澀的味道。哪怕面對的是夜幕下空曠的湖面,周圍沒有一個旁觀者,她也再做不到像少女時期那樣肆無忌憚地放聲嚎啕,時間如同一隻看不見的手,扼住了她所有qíng感的放縱波動,讓她只能默默流淚。但跟她過去體驗的一樣,眼淚的宣洩並不能帶走心底的苦澀,無聲的哭泣也一樣非常消耗體力。她jīng疲力竭了。

    她拿出調到靜音的手機,看看表,接近七點鐘,上面顯示有田君培打來的未接電話,她實在提不起jīng神立刻回撥,將手機放回口袋,扶著欄杆站起身,抹一下臉,轉身向賓館走去,剛下木質棧道,有兩個人迎面走來,竟然是陳華和呂唯薇。

    任苒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很láng狽,可是避無可避,陳華已經一把抓住她的手,借著昏暗的路燈量她,沉聲問道:「出了什麼事?」

    「下雨了。」她答非所問,甩脫他的手,顧不得呂唯薇複雜的目光,急急跑進賓館。

    任苒回了房間,拿條浴巾糙糙擦一下頭髮,急忙收拾東西。本來她預計今天告別晚宴會很晚才能結束,打算到第二天結算報酬後再回家,但現在一點兒也不想再在這裡待下去了。

    然而打開房門她就怔住了,陳華正站在外面走廊上,她進退兩難,僵在原處。

    「出什麼事了?」陳華再次問她。

    「沒事,我有點兒頭痛,打算回家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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