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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6:24:07 作者: 青衫落拓
    對於這個城市來說十分罕見的連目大雪終於止住,但是天氣嚴寒依舊,路邊堆滿未化的積雪,屋檐下掛著長長的水柱。空氣泌涼冷冽,仿佛直透入人的心脾。時間還早,不過路上行駛的車輛比平時少得多,人行道上也沒有多少行人,遠遠近近,不時傳來鞭pào聲,更襯得街道寂靜異常。

    任苒裹著長羽絨服,穿著雪地靴,踩著殘雪,慢慢走到綠門咖啡館前,卻發現霓虹燈招牌沒有如往常那樣打開,窗簾全垂了下來,卷閘門放下一點兒,裡面有燈光,只是遠不及平時那樣明亮,還隱約有音樂聲傳出來。

    她不確定地伸手推一下綠格子雕花玻璃門,門開了,裡面開著空調,和著暖氣一塊兒撲面而來的音樂讓她頓時呆住。

    「----我沒你悄悄想像的那麼獨特,

    有了我,你是否也沒有找到預料中的快樂;

    如果你不曾給我承諾,

    我也不會計較你的模稜兩可……」

    眼前的一切仿佛是從她潛意識深處打撈出的一個夢境,可是夢境怎麼可能如此清晰、明確。整間咖啡館內空dàngdàng的,燈光昏huáng,激烈高亢的歌聲轟鳴在這個往常只播放柔和背景音樂的空間內,似乎有一部分過去的歲月突然衝破時光的桎梏,不宣而至,來到了任苒的面前。

    歌詞和著伴奏音樂一字字透入心底,一股澀澀的滋味蔓延到整個胸腔,她的眼睛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溫潤。

    「……我們混跡的世界如此荒唐險惡,

    我們的未來如此變幻莫測,

    你卻說,大家總要學習它的規則:

    誰來告訴我怎麼習慣一個又一個妥協,

    做到與所有不如意講和……」

    她正神馳之間,音樂聲戛然而止。

    蘇珊從吧檯後站了起來,神qíng訝異:「任老師,咖啡館chūn節期間停業三天,不好意思。」

    她本能地「哦」了一聲,停了一會兒,不由自主地說:「真沒想到會又聽到這首歌。」

    蘇珊一怔,「你以前聽過?」

    她點點頭,「八九年前,我讀大學的時候,在……」她搜索一下記憶,「本地一家剛開張的酒吧,好像叫城市傳奇吧,聽到過一個叫深黑的地下樂隊唱這首歌。」

    「沒想到還有人記得他們樂隊的名字。」蘇珊美麗的面孔上一下露出惘然之色,低低地說,「還有這首歌。我以為,這只會是我一個人的記憶了。」

    「蘇珊,我很喜歡這首歌,能不能把這張唱片幫我複製一張。」話一出口,任苒便意識到蘇珊與這個樂隊中某個人的關係,自覺唐突,連忙補充道:「不方便的話就算了,當我沒說。chūn節愉快,再見。」

    「請等一下----」蘇珊叫道:「任老師,我家裡還放著幾十盤這張專輯的CD,根本沒拆封。難得到現在有人記得他們唱的歌,並且還想要。回頭我拿一張新的送給你。」

    「太謝謝你了。」

    「你怎麼沒回家吃年夜飯,今天還跑出來喝咖啡?」

    「我的家不在本地。」

    她沒有問蘇珊為什麼會在除夕獨自一人待在歇業的咖啡館內,不過蘇珊顯然沒覺得這是一個問題,一下笑了,「那正好,任老師,我沒煮咖啡,不過剛開了一瓶紅酒,準備一醉方休。願不願意陪我喝點紅酒,順便聽一下這張專輯?」她有些意外,但馬上欣然點頭同意。

    任苒脫下羽絨服坐下,蘇珊閂上門,拿了一瓶紅酒和兩隻酒杯走過來,然後打開音響,將聲間調得更大一些,從第一首歌放起,節奏qiáng勁的搖滾樂再度在咖啡館內響起。

    她倒了兩杯酒,推一杯到任苒面前,也不勸她或者與她碰杯,顧自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喝了一大口。

    任苒和往常在雲上時一樣,喝得很節制,她晃動杯子,看著酒液沿著杯壁緩緩流下,嗅了嗅味道,這酒與她喝習慣的新釀葡萄酒不同,發酵充分聞起來沒有漿果氣息,而是十分醇厚,她呷了一小口,讓酒的餘味占據整個味覺,感覺味道頗為綿長有回甘。

    「這酒應該有一定年份。」

    「任老師,想不到你是內行。酒是別人送的,說是哪一年的解百納,我忘了,我喝酒一向是牛飲,不管那些事。」蘇珊仰頭喝了一大口,她喝酒的確如同喝水一樣,來得十分慡快,毫無品嘗之意。

    她們默默喝著酒,再沒有說話。當然,在這樣露耳yù聾的音樂聲中,根本無法jiāo談。可是聽憑這樣的音樂包圍,卻沒有聽搖滾樂應有的投入與激動,她們平靜無波地相對坐著,喝著紅酒,顯得有幾分怪異。

    然而任苒和蘇珊全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只是沉浸於不同的回憶之中,將那個鞭pào聲響得無止無歇的世界拒之門外,享受著那一段屬於她們的時光。

    「你並不幼稚,可你確實還是個孩子。」

    「當一個心地坦內的孩子沒什麼不好。」

    「小姑娘,我給你一點兒忠告,不要隨便跟男人去酒吧,那樣很危險。」

    「不知道為什麼,看你傷心,我忍不住會想,簡直是罪過,還是先哄哄再說吧。」

    「你喜歡上的是一個陌生男人帶來的神秘感覺。」

    「你實在太天真,太小,我喜歡你,所以決定對你慈悲。我不會引誘你陷得更深,更不會帶你回酒店房間。那不是你要的,也不是我應該給你的。」

    隨著這張專輯復活的記憶如cháo水般洶湧而來。那樣的如吶喊般的歌詞,激烈的曲調,嘶吼的演唱,外露的qíng懷,原來正是契含著青chūn期衝撞而無處安放的激qíng,當她不再年少,不再擁有對著初次戀愛上的那個男人的勇氣時,怎麼可能不感慨萬千。

    專輯循環播放著,不知不覺間,一整瓶紅酒已經被她們喝得點滴不剩。

    蘇珊搖晃一下酒瓶,站起身去關了唱機,咖啡館內陷入突然的寂靜。她咯咯笑了,「任老師,你看著斯文,酒量真不錯。」

    任苒撐著頭,也笑了,「馬馬虎虎,有大半年時間,我每周都去酒吧喝酒,大概能算半個酒鬼。」

    「你以前去聽他們……我是說深黑樂隊在酒吧演唱,對其中的哪一個人最有印象?」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進到咖啡館時聽到的那首歌,至於樂隊成員。」她側頭回憶,只記得那是由主唱,吉他手,貝司手和架子鼓組成的一支樂隊,四個成員通通做朋克打扮,頭髮用髮膠膠得豎起,戴著耳釘,穿著皮夾克與破舊的牛仔褲,酷勁十足,可說到他們的具體面目,她只得招認:「想不起來了。」

    「那首歌的歌詞是主唱阿風寫的,作曲是吉他手阿恆。他們四個人中要說到才華,應該是這兩個人最厲害了。可惜他們都很早就不玩樂隊,阿風開了汽修廠跟酒吧,現在只偶爾在他店裡抱吉他唱首歌,阿恆去經營了一個小園藝公司,鼓手小樂去國外留學,再沒回來。」

    「一直堅持做地下樂隊的確很難。」

    「當時迷玩樂隊男生的女孩子不少。」蘇珊以乎打開了記憶,「我後來才知道,這種女孩有個專門稱呼,叫做骨ròu皮,名聲很濫,唯一的愛好就是收集搖滾樂隊成員,可以跟所有人混在一起,只圖打進那個圈子。」

    任苒訝然,「groupie,這個詞在西方很流行,我不知道國內竟然也有。

    「我認識的一個朋友後來笑我,說我可以算是資深骨ròu皮。可是當年,我的想法真是單純啊,完全沒有那些念頭,只知道那個男人我喜歡,他做什麼的不重要。跟他在一起,我有說不出的開心,唯一的願望就是想要永遠跟他在一起。」

    這句話讓任苒很有感觸,同時酒jīng也讓她鬆弛下來,頭一次有了傾訴的願望,「我就是在聽那首歌的時候喜歡上了……一個男人,反正我們總會在那個年齡喜歡上某個人,不管他唱不唱歌。」

    「是呀。我認識他的時候,只19歲。我從來就不是讀書的材料,高中畢業後沒考上大學,索xing從家鄉那個小城市來到省城,上了一個所謂藝術學

    校,跟著一幫退休話劇演員學形體學表演,發發明星夢,業餘時間在咖啡館打工。他來喝咖啡,我一下就喜歡上了他。我當時的老闆是台灣人,被我的瘋狂勁頭嚇到了,說戀愛中的女人真是可怕,哈哈。」

    任苒也被逗樂了,她能想像到老李用帶著閩南腔的普通話打趣蘇珊的qíng景。

    「那會兒他只是一個貝司手,家裡人全部反對他搞音樂,更何況玩的還不是主流音樂,而是走朋克路線的不出名地下樂隊,演出機會少,收入不固定,好容易出張專輯還得自費,銷售慘澹,看不到什麼前途,更談不上商業前景。」蘇珊的指尖摩挲著桌子上鋪的格子桌布,「可是有什麼關係,我喜歡他,就這麼簡單。」

    如果只是年少時一個簡單的心動,一個單純的喜歡,甚至是一個不足為外人道的暗戀,沒有發展,更無後續,青chūn因此留下明媚的記憶,該多麼完美。

    然而結局早已寫就,沒有什麼可以重來。

    看著蘇珊染了艷紅色蔻丹的纖細手指划過藍格子棉質桌布,一筆一畫,似乎在寫著一個什麼字,任苒清楚地知道,蘇珊投入的那個「喜歡」肯定複雜,而且影響深遠。

    「我跟他同居以後,我的父母嫌我叛逆丟人,跟我斷絕了往來。我以為彼此喜歡,過得開心就足夠了,誰的話我都聽不進去。後來,那支樂隊解散了,他不甘心留在這裡過平凡的日子,決定去北京找機會,我辭了工作跟過去,心甘qíng願陪他住地下室,生活再艱苦,也覺得沒什麼。可是我錯了,他的世界越來越大,我沒法守住他。」

    蘇珊語氣平淡地講著她的歡事,任苒卻無法冷靜旁聽。

    從某中意義上講,這幾乎是她昔日生活的一個翻版。每個人都以為自已碰到的人,經歷的愛qíng獨一無二,然而,愛恨qíng傷,悲歡離合,陽光底下顯然沒有新鮮事。

    她從小生長在優越的環境中,家教嚴格,xing格並不叛逆放縱,本來很難有蘇珊那樣小小年紀便獨立生活,敢愛敢恨的xing格與決斷。如果不是突然對父親失望,她就算暗暗心儀當年的祁家驄,也不過是少女單戀,斷然不至於離家出走追隨他,進一步推想,如果祁家驄沒有因為生意陷入困境必須消失,像他那樣才華出眾的男人,他的世界勢必只會越來越大,越來越廣闊。以她當時那樣青澀的年齡,一廂qíng願的感qíng,也未必能守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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