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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6:19:05 作者: 季瑩
楚樵絕大部分時候都是個豪邁卻安靜的飲者,話一向不多的他,卻做了一個總結。「來!就讓酒如明鏡,照見自己曾經得意、失意的靈魂,就讓咱們舉杯飲盡人生一段有情。」
人生走到這路徑來,其實楚樵知道,酒是淺酌的好,喝濃會醉,同樣的,愛亦是淺酌的好,否則便如花綺與他一般,是要一邊酩酊、一邊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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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遞嬗得極快,夜過去了,便是日出東升,而東方既白,午時又很快的到來。在江寧的午門外,盛況空前,人山人海,百姓們爭相一睹亂黨餘孽即將問斬的實狀,更何況,這位即將被砍頭的人物是平日被奉為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鬼影神捕」呢!對江南任何一個鄉民而言,他都堪稱是個英雄。
唯英雄是不容許犯錯的,即使是一點小小的錯誤,人們也會很快的抹殺一切功勳,從頭開始論斤秤兩。
坐在轆轆向刑場的囚車裡,楚樵沿途感受著夾道百姓們兩極化的情緒,有人朝他迎面唾棄,有人對他投以悲憫之色,不過,他十分了解,那些都是煦煦之仁,孑孑小義,湊熱鬧的人比真關心的人多。
話說回來,他早不在乎那些了,因為他知道吾道不孤!
靖王爺與芹福晉大悲大憫,同意讓花綺與他身同殉、死同穴,而他何其幸運,能得花綺這麼個願與他同心同德,願陪他歌生歌死的紅粉知己。
人生還有什麼可遺憾的呢?生亦何歡,死亦何懼?
他的手腕只技巧性的上了粗索,他的長靴里藏著一把鋒利無比的匕首,而押解囚車的人是與他肝膽相照的闇達查錦。
一旦抵達刑場,花綺便會端出兩杯鴆酒,假藉感激來邀他舉杯,幸運的話,不消數秒,兩人就會毒藥穿腸、共赴九泉,若不幸鴆酒沒有發揮效能,兩人則將亮出匕首,自戕而亡。
其實,原本也不必如此大費周章的,但為了不違背當今聖上的旨意太多,只得公然在眾目睽睽下演出這幕殉情記,想必,亦能給世人一些警惕吧!
刑場極快就到達了,楚樵睨了一眼掛在胸口的青玉鐲才步下囚車,昂首闊步的走上刑台。
花綺這時走了出來,引起百姓們一陣譁然騷動。她身著白綾素服,猶如奔夫喪的哀婦,手捧雙杯酒盤,嘴裡低低吟唱百居易「勸酒」--
勸君一杯君莫辭,勸君兩杯君莫疑。勸君三杯君始知:面上今日老昨日,心中醉時勝醒時。
凝視著如此貌比河清的皎潔佳人,楚樵的心緒突然難以平靜,他亦喃喃念道--
感君情重惜分離,送我殷勤酒滿厄。
不是不能判酩酊,卻憂前路醉醒時。
他凝視她,目不轉睛的凝視:她亦回視他,兩人像透過靈魂做一回深刻的對談--
怕醉嗎?
不!怕的是酒醒後,睜眼時,在悠悠晃晃的人世中覓不到妳。
睜大眼眸覓我、尋我,不管將來的世界是黑是白、是暗是明,咱們定要互相尋覓,覓著咱們的來生、尋著咱們的幸福。答應我,一言為定!
好!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花綺上前,不曾理會鼓譟的人群,先讓托盤著地,再捧起兩杯鴆酒,分別送至楚樵與自己的唇際。
立於表情凝重的任昕與尹鴻飛身旁,纖月、水翎與鏡予三姊妹終於忍不住啜泣了起來,她們的阿瑪、額娘不忍來送女兒這一程,三姊妹則是不忍心不來送姊妹這一程。
一旁任皓與尹霜若心緒紛沓複雜,兩人皆愛人卻不為人所愛,並得眼睜睜的瞧著自己所愛的人為他人殉情,唉--
楚樵與花綺痴對了半晌,花綺手抖了抖,楚樵毅然決然的以手腕頂起花綺持杯的手,一仰頭,就將鴆酒飲盡,而怕追不上他腳步的花綺亦急急地讓鴆酒入喉。
辛辣苦澀的滋味直嗆進喉底,花綺輕咳一下,與楚樵面對面佇立小片刻。
鼕鼕鼓聲響起,摧人心肝的行刑令擲地,花綺不解為何鴆酒的毒性會發作得如此緩慢?
與楚樵又互視一眼,楚樵迅速扭開沒系牢的腕素,與花綺同步拔出預藏的匕首,匕尖直指心臟--
如此突兀的舉動,霎時換來群眾的驚嘆與尖叫。
楚樵蒼涼的喃念道:「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在刀刃刺入身軀前,他居然產生茫然與悵惘,為的倒非自己,而是有感於花綺如此的犧牲,是否值得?「三格格,妳其實不必這麼做--」
「不要搧動我喔!」花綺嫵媚中含帶著淒楚的淺笑。「你道:生亦何歡?死亦何懼?我早將死生置之度外。花開花謝緣何事?盡付無私造化中。二十年後,你是鐵錚錚的一條好漢,我是綺麗麗的一株花朵。」
見她心志已堅,楚樵再無疑問了。「那麼,該上路了!」
「是,是該上路了。」
最後兩人互望,握緊匕首,打算給自己致令的一刺---
就這剎那,兩顆渾似彈丸的東西同時打中兩人握著匕柄的手,匕首應聲落地,同時,某個威嚴陌生的聲音打刑台側邊響起。
「楚樵、花綺,沒朕的允許,誰准你倆說死便死了?」
兩人此時才留心到人群靜寂,也才注意到距行刑台不遠處立著一小隊人馬。他們全是衣帽鮮明,氣勢迫人的帶刀護衛,其中一人,身穿明黃對花團龍補服,頭系熏貂冠帽,天生儀表赳赳,雙眼赫赫如炬。
任昕、尹鴻飛等人皆感驚詫,誰膽敢自稱「朕」?除非是當今聖上!
定睛一看,果真是龍顏聖體,兩人豈敢怠慢,急忙往下一跪,疾呼,「吾皇萬歲,萬萬歲!」
聽到這一呼喊,午門前,不論老的少的,全給跪了下去。
楚樵、花綺更是驚駭莫名,最震驚的莫過於楚樵,他幾乎錯愕得忘了下跪。
他識得眼前這個被稱作「皇上」的人。蒼天啊!「皇上」居然是那日他在鎮江出手相救的中年漢子?!他惱恨得想一頭撞死,居然救了仇人卻不自知,這賊老天究竟在開他什麼玩笑?
而「皇上」仍兀自倨傲的提醒他,「楚樵,見著朕為何還不下跪?」
楚樵俯視所謂的「皇上」,感覺唯有「可笑」二字可以形容。他得居高臨下跪他不共戴天的仇人?這人世還有什麼天理可言?
不,他絕不向他下跪!頂多就是一死罷了。
「楚樵是鐵錚錚的漢子,父母可跪、尊長可跪,就是不跪滅我親族的兇手!」楚樵神情漠然的宣告。
「對朕如此不敬,難道不怕人頭落地?」皇上將手一揮,示意任昕等人起來,並授意侍衛驅離午門前圍觀的閒雜人等。
「不過就是這麼顆人頭,落地也頂多一次,有什麼好怕的?」楚樵凜然道。
靜立在一旁的花綺自然理解楚樵此刻的「恨」與「豁出去」的心態,可因為自小被灌輸「君父是天」,花綺不敢造次,僅能心焦無助的一會兒偷瞧瞧楚樵,一會兒覷覷皇上。
「你就不怕連累靖王爺,不怕連累花綺?乃至你現居甪直鎮的阿爺、阿奶?管家楚福,朕可識得喔!」
聞言,楚樵心驚,他沒料到當今皇上竟認得阿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