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2023-09-22 16:03:01 作者: 孢子葉球
根據秋穆告訴她的信息加上李有河自己的猜測,她大概明白了,秋穆應當是一個從大城市來的知識分子,因為隨身的財物不夠回去的路費,而不得不停留在丘陽,只能暫且在這個「不祥」的地方安身,靠賣掉自己的隨身物品換取一點兒糧食暫且維生。
李有河是一個共產|黨員,自然不會相信這四間房的風水有什麼可怕之處。張八全的姐姐得肺結核也是由於細菌感染,而細菌感染總不可能是風水導致的。
然而她之前從八路軍的衛生連里聽說,細菌還有可能在房子的環境裡存活,以後會感染更多的人,於是便對秋穆說道:「那個……死過人的房子畢竟不太乾淨,你還是先住在我家吧。」
秋穆有些意外,她素來聽說小農社會中人們自私自利的傾向很重,沒想到這個姑娘卻主動邀請她到她家裡住。
而那間房子畢竟也沒有打掃,暫時沒法住下,秋穆便說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李有河推開門讓秋穆進去----她家的門都是不鎖的,因為屋裡也沒什麼東西可偷----而後給秋穆舀了一瓢水,倒在一個修補過的瓷碗裡遞給她。
秋穆接過那瓷碗,摸了摸那上面的四個鋦子②。她雖然在很小時候就離開了丘陽,但對於丘陽人的習慣還是記得一些的。瓷器對於丘陽人而言是非常貴重的東西,大多數人一輩子就用一個瓷碗,之後再把它傳給女兒③。瓷碗若是破了,就拿到鋦瓷器的手藝人那裡修補一下兒。那些手藝人用金剛石做的鑽子在瓷片上鑽兩個小孔,用鋦子把瓷片鋦在一起,不漏湯水就算是鋦好了。
而這個瓷碗上還有幾筆青花的花紋,瓷質也比較細膩,如果忽略碗邊兒的缺口和上面的鋦子,倒也很有幾分别致。秋穆已經對丘陽的什麼大家族沒有印象了,不過也不由得猜測,這個家裡窮得連把椅子都沒有的姑娘,祖上幾輩倒也有可能是這裡的名門大戶。
這也不怎麼奇怪。任誰都曉得,如果是普通的貧農甚至是中農,生下來的姑娘即使養得大也沒錢娶夫郎,那這家也就絕種了,別說傳下去五代十代,就連第三代都懸。所以現在還活著的人,多半兒祖上四五代里肯定有大戶的歷史,就算不是地主也得是富農,或者最起碼是中農。然而這並不妨礙現在的窮人被現在的地主剝削欺凌。
不過秋穆沒有太在意李有河祖上的歷史,倒是問了一句:「這是什麼水?」
李有河回答道:「就是清水,我中午剛從井裡打上來的。」
「也就是說,這已經放了一天了?」秋穆沒有喝水,而是把碗放在了李有河家的炕上。
「才放了半天而已。」李有河不明所以地說道。
秋穆有些擔憂這水裡會長大腸桿菌。畢竟在這樣的天氣下,即使是燒開的水在開放環境裡放上一天都有可能出問題。然而卻又意識到其實水在井裡也算不上多麼有衛生保障,其實和放在缸里也差不了多少。她小時候喝這些不乾不淨的水怕是不知道喝了多少,而現在的抵抗能力總不可能比童年時期更差吧。
秋穆端起碗,喝了一口碗裡的涼水,感覺到夏日的暑氣被驅散了些許。
她開始意識到這次回到丘陽,恐怕不會像之前想像中的那麼簡單了。
注釋:
①根據《西行漫記》記載,當時有些農村地區的宣傳將外國侵略者與「大鼻子」聯繫在一起。
②鋦子:一種兩腳釘,用於把破碎的瓷片固定在一起。
③來源於《翻身》中的真實記載。
☆、第三章:往事
喝了水之後,秋穆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向李有河表示,她從早上到現在一直都沒有吃飯。
李有河有些驚訝,趕緊去煮了一碗棒茬兒粥。她雖然覺得正常人餓上一兩天並沒有什麼問題,但那些從城裡來的知識分子,想必很難適應缺衣少食的生活。
如果是一般從城裡來的知識分子,李有河大概也不會請她到自己家住,還把自己的碗拿出來給她用、把自己的家的糧食拿出來給她吃。不是因為她排外,而是她家裡的各種東西本身就很短缺。民兵隊的工作占用了許多她的個人時間,而民兵隊員還有義務給村裡的軍屬家種地,這使得她開始種自己的地的時間往往要推後幾天,而且平時也沒辦法頻繁地中耕除草。
然而就因為秋穆一開始叫了她一句「同志」,讓李有河覺得親切,才願意和她分享自己僅有的這些東西。雖然她也不知道秋穆究竟是不是共產|黨員,也不敢透露自己的身份----現在村里還有偽政權的頑固分子和國民黨的探子遊蕩,黨組織依舊不敢公開於眾①----但李有河僅僅因此,就覺得秋穆是一個可以信任、值得她幫助的人。畢竟,如果不是由於相互之間的信任,誰又會冒著被探子發現的危險,管別人叫同志呢?
不過,其實秋穆管別人叫同志是在莫斯科時候的習慣。在蘇聯,互相稱呼為同志是十分尋常的事兒,不管是否黨員都可以如此。也是幸好,她這一路上沒有遇到什麼真正的歹人,否則這個習慣可能早已引起了敵方的注意。
棒茬兒粥煮著的時候,秋穆便和李有河聊起天兒來。
李有河好奇地問她為什麼要到丘陽來,秋穆便跟她簡單講了她小時候在地主家當童工,之後頂替地主家的大小姐去當兵的事兒。
李有河有些驚訝於這個現在看上去白淨文雅的姑娘曾經竟然也有過一段這樣的命運,雖然這在丘陽貧農出身的姑娘之間算不上多麼悲慘,但與她現在的模樣配合著看,反差還是很明顯的。她忍不住問道:「你之前是被賣到哪個地主家?」
「是秋金元家。」秋穆回答道,「我還記得那時候她是丘陽最有『名望』的一家大戶。說起來我家和秋金元還算是遠親,因此她那時候還承諾了,等我在她家干到成年,就把我母親欠債抵押給她的四畝地還給我。那四畝地當時是少見的水澆地,只要種下種子就能長出糧食的。結果我中午去看了那塊地,已經被她家挖了魚塘了。」
說起秋金元,在丘陽長大的李有河也不禁感到氣憤:「那老東西說的話,有誰敢信?之前眼看她抽大煙②死了,還沒等高興呢,她女兒就接替了老娘的位置。」
「她女兒?」秋穆問道,「秋雲山,還是秋雲海?」
「是秋雲山。」李有河說道,「她簡直比她老娘還狠毒,而且最好(hào)村里漂亮的男人。」
有些話李有河不便明著說出來,不過秋雲山強迫未婚男孩兒和年輕寡夫的事兒可謂是人盡皆知了。甚至只要那男的長得好看,即使他已經嫁人而且妻主還活著都毫不顧忌。而她玩弄過了這些男人,之後卻又不想再養著他們,而是把他們拋棄之後再去找新的。
「那秋雲海呢?」秋穆又問道。
秋穆在秋金元家的時候,基本上是吃不飽飯而且天天挨打的。她從四五歲的時候就開始干相當於半勞力的活計,一早起來就要去挑水,然後給秋金元家和她家雇的長工們做飯----秋金元家的人吃三頓白面,而長工只能吃一或兩頓玉米茬子----之後又要不停地做打掃、縫補衣服、推磨、拾糞③之類的雜活兒。這些活兒一直要做到天黑為止。有時候即使秋金元家裡已經沒有多餘的活兒要做了,秋金元的夫郎也不會讓她閒著,而是打發她在大熱天兒到田裡拔草,或是在大冷天兒到外面曬衣服,只要秋穆有一點兒不情願的表現便會挨頓打。此外,她如果做活兒慢了也會挨打,做得不和秋金元夫郎的心意又會挨打,甚至因為做得太累而多喝了一碗水都會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