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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4:18:25 作者: 阿徹
她一點一滴的看著少年拉長長大,看著先生漆黑的瞳偶爾在少年身上停駐,那看不出心緒的眼神,競讓她心冷。
那晚,從道場奔出的少年凌亂的衣衫,和脖子上鮮艷的紅簇,證實了她心底最深的恐懼--
絕不能夠這樣下去。既然先生走不出那輪迴糾纏,就由她來打破吧!
「你知道,楊婆為什麼要跟你說這些?」她面無表情盯著梅惟。
對面的少年茫然回望她,一臉蒼白。
「你這條命,是先生給你的。他對那女人有多愛,就有多恨,他滿心滿眼只有她,她心裡念的卻足別人,所以他留下你,放了那女人走。什麼父子,根本全是假的,你不過是替代品而已,十幾年來先生透過你,眼裡始終只看著那女人。」
「不……」面對楊婆的咄咄逼人,梅惟只能發出微弱的反駁聲。
才不是這樣……不足這樣!
「你沒看過那女人的模樣吧,因為先生一把火把她的照片全燒光了。真可惜,你該瞧瞧的,這樣你馬上就會認清現實,若不是你長這麼張臉,先生也不會多看你一眼。你憑什麼逼他走?該離開的人是你才對,你留在這個家,根本就是個錯……」
「不要說了!拜託你……」梅惟猛地起身,手一揮,拂落了桌上還吃不到一半的盤碗,桌球碎成一地。
「為什麼……為什麼要說這種話?為什麼要這麼痛恨我?我長得像母親又怎樣?我是我,她是她,我根本就不是她啊!」
他朝著楊婆吼,起了血色的眼卻抓不著焦距,越過疴淒老婦,失魂落魄看著遠處的牆。
「這話你該對先生說才對。是他才把你們母子倆弄混,我可是清楚得很。」楊婆也慢慢站起,扶著桌邊一步步走來梅惟這頭。
「怪,就該怪生你的人,是她背叛在先,傷得悔家體無完膚。她毀了先生前半輩子不說,連生下的孽種,都要來讓他痛苦。你說,楊婆有說錯嗎?」
「對……你說得都對……但,那又怎樣?」梅惟漸漸凝回失焦的瞳眸,忽然露出奇異神情的臉仍是慘白,襯著那雙眼越發鮮紅。
「你不用再逼我了,沒有用的。不管你說什麼,就算我只是媽媽的替代品也沒關係……這回,除非『他』親口跟我說,否則我絕不離開這個家。絕不!」
「你……」楊婆一噎,驚疑的端詳少年近乎強硬的側臉,不自覺朝後退了一步,憶起了那夜他與帛寧少爺互毆的狠勁。
真的,除了五官,這對母子還真的沒一點相似……
「別再動了,楊婆,小心踩到地上碎片。」梅惟道,神色已緩霽下來。他略顯倦怠的抹了下臉。
「對不起,糟蹋了你作的菜……我去拿掃把來清,你等一下。」
「等等……」見他很快的轉身走開,楊婆忽然驚醒,顫巍巍伸出了乾枯右手。「不要走……」
她還有很多話要說,她一定要逼他離開。她真的恨他嗎?其實她也不知道,他畢竟不過是個什麼都沒做的孩子。只是……只是……
「楊婆?」
背後地傳來一聲巨響,梅惟立時回頭,見楊婆已然軟倒在地,蜷伏著身子不斷劇烈顫抖。他愣不到一秒,急忙街上前扶起她。
「啊啊……」楊婆面孔猙獰,痛得說不出話來,只能張著嘴痛苦喘息,雙手緊抓心口。
心肌梗塞?梅惟用幾乎停擺的大腦猜想,知道楊婆一直有心血管方面的疾病。「藥呢?你放在哪裡?是不是在身上?」他邊問邊動手搜尋起來,抖得厲害的手摸了半天,卻遍尋不著藥罐。
「房……藥……」
「藥在房間裡?」勉強辨認出楊婆氣若遊絲的話語,見那張滿布皺紋的臉越來越青白,梅惟在原地僵了一陣,毅然放下她起身奔出飯廳。
整棟大宅好靜好靜,連心跳聲都大得近乎嘈雜了。他習慣性跑上二樓,在一問問空無一人的房裡像無頭蒼蠅般亂轉,半晌才驚覺不對,急急又跨了下來。
經過電話,他猛然想起應該先打一一九,拿起話筒語無倫次的交代完,又衝進楊婆的房間找藥。
他翻箱倒櫃了一陣,搜出一大堆藥,卻不知哪樣是該用的。茫然呆望那堆瓶瓶罐罐不知多久,他突然跳了起來,張臂把全部的藥往懷裡一揣,轉身就朝外沖。
「楊婆!哪一種是治心臟的……」梅惟回到飯廳,一進門,就驚得呆了,手裡的藥瓶全摔了一地。
「楊婆?楊婆?你醒醒……別嚇我……」他輕喚,小心翼翼上前,跪在一動也不動的老婦身邊,顫抖著探出手--
呼吸停了!
觸電般的縮回手,他咽了口唾沫,強迫自己鎮靜心神,又伸出兩指去摸頸部的脈搏。
還好,似乎還有一點點微弱跳動……微薄的希望喚回一些理智,梅惟腦中急速流轉過軍訓課曾學過的急救課程,先將楊婆的身體放平,確認呼吸道暢通後,他想也不想的伏下身,開始做起人工呼吸。
吹兩次,每次兩秒鐘,然後按壓胸口十五下,反覆做一分鐘……他在心裡默念,額上的汗涔涔滴落,墜在青筋綻出的手背上。
「十三、十四、十五……」努力做了幾套,察覺手下的胸口似乎開始有起伏,梅惟抹把汗,再接再厲的繼續。
「楊婆,楊婆!」待楊婆呼吸心跳都恢復了,他搖著她試圖將她喚醒。喊了一陣,她終於睜開眼來,露出痛苦神色。
「楊婆,撐一下,你看看這些藥!』他捧來了各式瓶罐。「我該餵你吃哪種?」
楊婆勉強抬了下眼皮。「棕……棕色……」
「棕色瓶子?這一罐嗎?」梅惟看了看瓶上標示,倒了一粒讓她含在舌下,旋即抱起她走向客廳,安置在沙發上。
「……這樣有沒有好一點?」他取來毛毯,覆上那瘦小身軀。見她點點頭後,便別開臉去,他默然一會兒,輕道:「等會兒救護車應該就來了,你休息一下,有需要再叫我。還有,以後記得要把藥隨時帶在身上。」
老婦仍是沒有動作,看來像是睡著了。梅惟直起身走至窗前,窗外黑幕沉沉,庭院深深,什麼都看不見,只隱約聽見遠處似乎已傳來鳴笛聲。
他又呆望半晌,才披上外套,靜靜走了出去。
「少年A,你真厲害,你奶奶這條命幾乎是被你一個人撿回來的!」年輕的隨車醫護人員豎起大拇指嘖嘖讚嘆,不敢相信這位正確執行CPR急救的小弟,居然僅足個高中生。「小小年紀就這麼勇敢,不簡單不簡單,換做一般人,早就慌得哭出來了!』
坐在車內一角的梅惟只是虛弱的笑笑,也不想指正對方錯誤的稱謂了。
他拿出手機,遲疑的按下一組號碼,響了兩聲又切斷,曲起身體,將頭埋進了膝蓋里。
好像還在顫抖著呢,他的手腳……,
到了醫院,在急診室看過診,辦好一切住院事宜後,楊婆隨即被遷入病房。值班的護士也很快來吊了點滴,打上幾劑藥。梅惟看著那張蒼老的面容直至沉睡,才默默退出房間。
「這位小弟,你的手機忘在救護車上啦,剛才急診室派人送來了。」經過護理站,一名值班護士叫住了他。「我的天……未接來電十九通?趕快打回去吧,你家人一定在擔心你了。」
梅惟道聲謝,接過手機一按,對著一長列相同的來電者名單發起愣來。忽然,鈴聲又響起了。
閃動的來電者顯示,仍是同一個字。
他很快走至外頭長廊,卻沒有立刻按下通話鍵。那鈴聲也持續的響著,直到即將轉成語音信箱,他才接起。
「餵?」
電話那端沉寂了許久。他也沒有出聲,只是將手機握得更緊。
「你在哪裡?」終於,男人低沉的聲音響起。
「XX醫院。」他簡短的解釋。「楊婆心肌梗塞發作。」
男人思了一聲。「還好吧?」
「沒事……」
「我馬上過去,你到大樓門口等。」電話隨即斷線。
馬上?不是在老家那兒嗎,就算深夜飆高速公路,也要一、兩個小時吧……梅惟想著,搭電梯很快的下到一樓,出了大門。
隆冬深夜,冷風刺骨,他拉緊梢嫌單薄的外套步下階梯,沿著大樓和兩旁花園間的石磚路慢慢行走。
走走停停的繞了一圈回來,手指頭早已凍到快沒有知覺。他邊呵著氣,邊出了轉角,看見已有個人站在階梯上。
他停下腳步,雙手仍放在半張的嘴邊。遠處獨立的那人一發現他,立即快步走來,背光的高大身影越見清晰,幽暗中逐漸浮現出一張微帶疲憊,卻不減一絲美麗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