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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4:18:25 作者: 阿徹
尖而小巧的下巴。紅艷的唇,雪白的頰,一雙上著精緻妝容的眼。女人就站在門外,瞬也不瞬的冷冷俯視--
「……!」
像熄了燈,那雙結了冰的瞳仁瞬間隱沒在黑暗裡。
他很快頓悟過來……是夢……
也是許久許久,不曾再做過的夢。
夢外,已經過了數年。而夢裡那張半垂的明艷容顏,依然,清晰如昨。
「總算醒了。」
淡溫的氣息無預警吐在耳邊,梅惟駭了跳,幾乎是立即張大了眼。
反射性想抬手推開,一股劇痛隨之湧上,在周身蔓延開來。頭顱、臉頰、胸口、腹部、手腳,無一不痛,筋骨間那股宛如被拆散後再重組的酸疼尤其熟悉,小時候剛開始練習對打時,便常伴隨。
微涼觸感貼上額頭,他瞪著那張神色泰然的年輕男子臉龐俯近又退開,重新戴上眼鏡。
「厲害,居然沒有發燒。」薄薄的唇彎起。「你知道你流了多少血嗎?這樣還能走回來,叫我不救你都覺得可惜了。」
梅惟艱難轉動著眼珠,注意到全身傷口都上了繃帶。昏迷前的記憶慢慢流轉回來,也憶起了眼前這張面孔,他垂下眼,防備的神情稍鬆懈些。
「這傷……真是精采啊,我應該跟去好好觀賞的。那和你對打的傢伙也相當不簡單,不過,想必傷得比你更重吧。這種干架法……你們是有什麼深仇大恨嗎?嗯?」男人說著,略嫌天真的笑了起來。雙側隱然浮現的淺淺梨窩,替柔雅臉龐添了股異樣稚氣。
「……你很吵。」梅惟終於出聲,粗嘎的像用砂石碾過。無視男人充滿興味的揚眉神情,他合上眼,再次陷入深眠。
「『吵』?呵呵……很久沒有人敢這樣對我說話了呢。」韓斯梵伸出手,長繭的粗糙指面划過梅惟難得沒被青紫占領的左頰,留下一道紅痕。
「不過一夜,連性格都改變了嗎?還是這才是你真正的模樣……梅惟?」
「……我想出去。」
「不行。」輕軟的女聲,篤定回絕。
「一下子而已,我想買些東西。我的傷已經好很多了。」
「你想買什麼告訴我,我可以幫你買……啊,梅先生,你別這樣,等會兒要是韓大哥回來發現你不在,我可是會被他重罰的。請你再忍耐一段時間,好嗎?」
梅惟沒轍的自玄關走回,半個多月了,他還沒辦法踏出這裡一步。「『他』等一下會來?」
「是的,梅先生。」
「你可以別那樣叫我嗎?你叫我名字就可以了。」看不出女孩年紀,但應該沒大他多少,說話卻客氣得古怪。韓斯梵都叫她「嚴淨」,不過她似乎不是姓嚴。
「我待會問問韓大哥,如果他說可以,我當然沒問題。」
梅惟沒再多說什麼。正想回房,嚴淨又嫣然笑著端出一鍋甜湯,舀了一碗給他。
「我午飯吃得很飽了。」他皺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但那盈盈笑容始終不減,最後他還是只得乖乖捧過。
嚴淨手藝極好,尤擅長東方料理。只是半個月來天天軟硬兼施,養豬似的要他吃一堆東西,他實在有些吃不消。
「午飯是午飯,這是下午的點心呀。喏,熬煮一天的泰式紫米湯,加了薏仁、蜜豆,再淋上一點椰汁,很好喝的。你先喝一碗,我再幫你換傷口的藥。」
「我不愛吃甜」。梅惟閉上嘴,差一點點就要脫口而出。
他想,嚴淨其實應該是知道他不愛吃甜的,平常她也少做甜食。今天會這樣一做一大鍋,自然是因為有另一個嗜甜的人會來……
才想著,門鈴就突然響了,一長一短兩聲。嚴淨放下手中碗勺,很快的起身去開門。
「你來啦。」她笑道。
走進的男人身高几與門齊平,正是韓斯梵。
嚴淨動作很俐落,她將備妥的室內鞋放到韓斯梵腳前,脫下的皮鞋鞋頭朝外整齊擺好,再接過他的西裝外套理了理掛起。丹鳳眼、短直發的嚴淨其實長相偏精明幹練,單看外表,絕想像不出她竟能把瑣碎家務打理得如此完美。
「有沒有什麼事?」韓斯梵走向沙發,在梅惟身旁坐下,拿起桌上一碗盛好的甜湯便暍。
梅惟緘默的一口口啜著,沒有應聲。
嚴淨走過來道:「梅先生一直吵著說想出門買東西呢。」
他哪有吵……梅惟皺起眉,將不小心咬到的蜜豆混著湯咽下去,忍著讓臉也別一起皺起。
「你想買什麼?」韓斯梵問道,雖然他心裡已大致有底。
「……畫畫用的東西。」
「果然。」他輕哼,「又不是衣服鞋子,這種東西也用不著非得親自買才行。你開張單子給嚴淨,她馬上就幫你買最好的來。」
「……」終於喝完甜湯,梅惟拿起空碗逕自走向廚房。
「等等,梅先生,」嚴淨喊住他,拿出紙筆微笑道:「跟我說你需要什麼,我等一下就出門幫你買……」
話還未完,一隻長臂地伸來截走她的筆:「我來好了。梅惟,你儘管開口,要我把整間美術用品店買下來都行,不過我有個條件。」韓斯梵盯著他,眼裡閃動深沉的光芒。「我要你畫我。」
「畫你?」
「沒錯。」
「我不畫人物畫。」
「少騙鬼了。」韓斯梵輕哂。「那你那些素描本里的傢伙是誰?長得很像人的動物?……喔,別那樣瞪我,我沒故意要看,只是對你那天身受重傷卻仍死命抱著的東西,有些好奇罷了。怎麼,你可以畫他,就不能畫我?」
梅惟垂下眼,看著手裡的空碗。
「不說話就表示你答應了。」韓斯梵逕自下了結論。「難得我今天比較有空,不如你就現在畫一畫吧?」
瞧他說得跟喝開水一樣。悔惟搖頭:「現在不行,我沒有工具。」
「怎麼會沒有,你不是有帶水彩出來?都用完了嗎?再不然用素描的也行。如果你連鉛筆都沒有,我可以馬上提供。」
梅惟仍是搖頭。「……你的話,不用油彩我畫不出來。」
一定要是油畫才行。沒有理由,他就是這麼覺得。
「只能用油彩?倒越說越玄了。」韓斯梵揚眉低笑,定定注視梅惟的眸色卻越見幽合。「算了,反正我也不懂,就依你吧。」
最後韓斯梵是答應讓他出門買畫材,但得要有嚴淨跟著才行。不管怎麼說,只要能接觸久違的外頭空氣,什麼條件他當然都先允下。
不過……
「……太誇張了。」
被美術店老闆笑咪咪的送將出來,再看一眼那幾乎被占滿一半的後車廂,梅惟只感無力。
「你買這麼多幹嘛?我根本用不到。」
例如水彩,他只缺幾個常用色,嚴淨卻每一種都補了好幾條不說,又加買兩組全套,說是「以備不時之需」。
其他各樣用材,包括紙張、蠟筆、畫筆、顏料……皆是比照辦理,不管他在旁邊如何制止都沒用,眼睜睜看她颱風過境般颳走店裡大半物品,毫不手軟。
他頭一次對一個人感到如此沒轍。尤其對方還是個乍看非常溫柔和順的年輕女孩(雖然講話很成熟)……行徑卻和暴發戶無異。
真是的……他嘆口氣,眼露無奈。
「就算是我自己要用的,行了吧?小小年紀,別那麼愛嘆氣。」嚴淨坐進駕駛座,見梅惟仍站在車外呆看後車廂,笑道:「反正破費的人又不是你,韓大哥都指示無上限了,客氣什麼呢?」
「我沒有客氣。」梅惟搖頭,知道多說無用。頓了頓,他遲疑的回望才剛光顧過的美術店。
「如果我想把大部分的東西都退回去……老闆應該會生氣吧?」
「當然,」嚴淨笑眯了丹鳳眼。「而且他會認為我們在耍他。別傻了,上車吧!你等會不是還要去出版社?如果你真那麼介意,只要你書賣得好,到時再還錢也不遲呀。」
「……再說吧。」梅惟放棄的坐進車。「我只請求你不要再增加我的負債了。」出書的事根本還沒確定,他今天只是先拿改過的稿子給陳先生過目而已。
不想白吃白喝,又被軟硬兼施的限制自由,無法可想之下,他憶起之前曾表示對他作品很有興趣的陳先生。許久未聯絡,他還以為對方早就忘了他,沒想到才一報出名字,陳先生立刻在電話那頭大叫起來。
「你改變主意了?太好了,我一直惦著你呢,梅小弟!」陳先生笑聲慡朗,一如其人。「唉呀,別先生先生的,叫我陳大哥就好!還是你覺得這樣會把你給叫老啦?」
「啊?不,不會……」他一愣,連忙否認。
「那就好啦。最近我們公司和歐洲、日本的出版社合作,取得當地數十本最暢銷的圖畫書版權,正打算成立新書系推出,已經在翻譯製作了。你能加入的話最好,台灣的代表就靠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