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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4:16:03 作者: 千世千景
他告訴澤維爾,接下來要去通知那些角頭們關於和談的結果,並讓他們嚴格履行談判書上的約定。但這件事情又不能做得太過強硬,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樂意見到和平,也畢竟不是所有的仇恨都能以退讓消弭。
況且,馬爾蒂尼的目的仍不明朗,談判中間或許還存在著一些他們所未知的陰謀詭計。因此現階段的一切工作也僅限於遵照約定,而不應當有任何,如同示弱的好意。
而與此同時,他們還必須向自己的下屬傳達一些堅定的想法,以鞏固全面戰爭中風雨飄搖的人心。儘管巴羅內的形勢依舊不好,太多的簿記點遭受了損失,但是他們卻沒有戰敗,更沒有任何低聲下氣的妥協。他們依舊是受人尊敬的先生,也依舊應當繼續自己的事業。
澤維爾聽得一頭霧水,朱塞佩的話幾乎是矛盾的,他一面讓澤維爾表現得儘可能的溫和友善,一面卻又要他帶有某種堅定而不容置疑的感情。澤維爾覺得眼前這位顧問先生,可能是某個深藏不露的人格分裂症患者,或者是所有奧斯卡最佳男演員所效仿的楷模。
天知道他那漂亮的腦袋裡裝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可是澤維爾,這位在兩個小時以前還發誓要成為唐的小少爺,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在朱塞佩面前作出任何愚鈍或低能的表現。他需要在朱塞佩面前維持一點可悲而又渺小的顏面,為了那與顏面同樣可悲而又渺小的自尊。
但說到底,澤維爾也已經有些後悔他在聯邦飯店門前所說出的那番話了,他怎麼也弄不明白,原本渾渾噩噩的自己為什麼會產生那種想要立於權勢頂端的念頭。可是這個念頭,這個該死的念頭,就像楔子一樣緊緊的釘在他的腦海,又像咒語一樣驅使著他的言行。
而每當澤維爾想起這個念頭,他都會感到某種好像是站在懸崖邊上的錯覺。他對懸崖下面的世界一無所知,卻依舊固執的窺視著,觀望著,甚至無與倫比的渴望著。並且與此同時,他從心底里深深的認為,在那懸崖之下,也有某雙眼睛正在凝視著自己。
那雙眼睛裡帶著一點對不自量力的嘲諷,一點對狂妄自大的輕蔑,甚至是冷酷無情的笑意。但其中一定,哪怕只有一絲一毫,一定還存在著某種莫名的引誘和期許。
這種眼神,令澤維爾感到震驚而又徹悟,因為以上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位顧問先生眼中時常涌動的感情。澤維爾忽然明白了,他並非發自本心的厭惡朱塞佩,甚至並非有意向他挑釁。他只是不願被人評價,害怕得到結果,尤其不敢讓朱塞佩抱有希望。澤維爾太看重他了——
不願讓他見到自己拼命努力卻一無所成的醜行。
可是,這位小少爺此時此刻,卻再也沒有辦法來逃避這種評價。因為他想在芝加哥做出一番事業,成為一個人物,這些都需要朱塞佩的幫助。於是澤維爾抬起了腦袋,用一雙蜜棕色的眸子直視著那位顧問先生的眉心。片刻之後,他眨了眨眼睛,做出了一個並不困難卻相當重要的決定——
澤維爾第一次承認了自己的無知,他說:
「朱塞佩,我不是很明白,你應該把事情說得再清楚一點。」
朱塞佩聽了他的話,有些意外,因為在他的印象里,澤維爾應當是某種自以為是,一意孤行的表率。可是他的直覺卻告訴他,那位小少爺已經無法用過去的任何準則來判斷了。於是他只好皺著眉頭,直視著那尖刀似的眼神,像從前給唐作報告那樣理清了思路。然後用一種簡潔而又直白的話語,和澤維爾解釋道:
「說服他們,命令他們,但永遠不要脅迫他們。」
澤維爾點了點頭,他雖然沒有和那些角頭們打過交道,但他已經被告知了要領。即便他還沒有自信能夠控制住全部的情緒,但他已經明白了,並且會朝著那個方向練習。他相信有朝一日,自己終會戴上那副溫文爾雅的面具。
於是他向朱塞佩遞了個眼色,讓他去把門打開,然後站起身來,整了整自己脖子上的領帶。他還穿著那套像保鏢一樣的黑西裝,並不精細的裁剪讓他看起來更加暴躁粗糲,也讓他更像是一位黑手黨的人物。
而褐石大樓二層的八角窗邊,卻仿佛某種奇異的集會,坐滿了各色各樣的人物。他們有老有少,有高有矮,卻都帶著相同的,含蓄而又堅定的眼神。他們都是朱塞佩手下的角頭,負責芝加哥城南部大多數簿記點的生意,或者對沖基金與股票的運作,甚至是各種保護費和高利貸的收取。他們是朱塞佩最親近,最尖銳的爪牙。
他們中的一部分人是安東尼奧的舊部,出於對那位前任顧問的尊敬,而依照他的遺願繼續為朱塞佩效力。而另一部分人則是義大利混血或其他國家的移民,他們不受「大花園」里那些老派人物的待見,更不能融入馬爾蒂尼那樣固守成規的幫派。
但朱塞佩,無所不能的顧問先生,卻對自己的手下沒有工作和忠誠以外的要求,更沒有那些所謂的「純粹義大利人」的成見。他對誰都是相對公平的,任何不值一提的角色都能從他那裡獲得相應的工作。他的慷慨和寬容,使他在芝加哥城中深受那些精打細算者的佩服,也深受那些出身微賤者的敬畏。他是某種奇妙的,帶著文明與社會性的暴力的化身。
而此時此刻,走廊里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這聲音使那些原本因為深夜而困頓的角頭們紛紛打起了精神,睜大了雙眼,坐直了身體。他們仔細的聽著,那腳步聲里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步伐。其中一種低沉而又輕柔,那是皮底鞋的聲音,間隔很大,甚至帶著某種緩慢的莊重。而另一種則是膠底鞋所發出的脆響,很輕快,也很矯健,像是年輕人的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