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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4:08:12 作者: 醉蓊
葆君焦急地返回夢蕉園,一推開門,望見我坐在床上緊摟上官靈童哭泣,不禁駁然大怒:「好個上官黎,簡直是禽獸不如。居然連親身骨肉都不要。姐,」抓住我,開勸道:「別怕他!他沒肺沒肝,不值得你傷心。如果這樣,咱們後天回承德,待上十天八天,看看上官家有何能耐。」我淚水迷離,一條絹帕也揩濕了。內心的羞愧和無地自容,使我不敢正視妹妹。「姐,你倒是說話呀?」葆君搖撼我的身體問。我滿腹愁緒,我為上官黎寒心,我摩挲著上官靈童胖乎乎的掌心,淚水滑落雙頰。須臾,抖擻精神,勉強回道:「回承德行嘛,讓媽知道肯定會傷心。再說孩子還小,路途遙遠,我怕他感患風寒。」葆君道:「姐,你想多了!孩子快三個月了,再說現在是仲夏天,沒那麼容易感患風寒。」我靜靜地注視妹妹堅定的雙眸,淚水已模糊了視線。葆君說:「姐,姐夫無理取鬧。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愁苦一笑,道:「他和婚前已是辨若兩人,如今的他早不是他了。」葆君用手扯扯發稍,狠狠一咬牙,道:「就這麼定了!讓他反醒反醒。」我已是六神無主,茫然傾聽,內心波瀾狂涌。我望著窗外圓月如磐懸在天際,那明亮的光波直射入心房。想起上官靈童自出世,還沒有見過我爹娘,想起心中不暢,像有一隻螞蟻在不停地啃咬我的心,便痛惜地一皺雙眉,狠下決心:「那好,咱們後天回承德。」
葆君一見我表下決心,展顏一笑。她手拿絹帕,將我臉頰的淚痕揩乾。我在夢蕉園一直坐到半夜十二點鐘。上官靈童已酣酣入睡,葆君也遲遲未返回,於是抱著孩子,返回雪瓊樓。
第一三一章 鄢翠枝嫁夫圍灶
當天上雲絮漸漸淡化而散之時,我和葆君乘坐的車沿柏油路直達僑祖村。村頭一棵高大的檵木樹,碧綠的樹柯在晚風中輕輕搖曳。樹下有茂密的蒿草,飛揚著白色花粉,揮發出一種令人頭昏的悶香。我懷抱上官靈童,一身煙柳色輕羅衣衫,臂膀上挽著一隻雪白香包。一頭緊緻的髮髻上,斜插一根攢金絲木簪,發梢披垂兩肩,艷艷溢彩。馬上要進家門了,全身那份燥熱疲倦感,頓時煙消雲散。未進家門,已看見從房屋煙囪中冒出縷縷輕煙,還有一大群麻雀,撲稜稜從一幢屋脊飛經另一幢屋脊。我剛步入家門,就被爹的一襲話驚唬住了。爹板著臉說:「你們倆個膽大包天,擅自返回。上官黎母親已與我通了電話,說是你們執意回承德,誰也無法勸說。」葆君一面摘下雪白帽兒,一面解釋:「是姐夫不仁不義。爹,這件事我們做的沒錯。」娘攬住上官靈童,擱在炕上。一陣親昵後,喜聲道:「寶貝疙瘩,隨你娘千迢迢、萬遙遙地回來了,讓姥姥好好瞧一瞧。」不料,上官靈童一驚,放聲慟哭。葆君坐下來,捧起一盞茶瓷杯,一咕嘟釅釅地喝了兩口茶。我拿著一把從山莊帶來的泥金真絲綃麋竹扇,在脖頸周圍徐徐地扇涼。娘望望上官靈童哇哇大哭不止,問:「茵茵,孩子咋這麼哭鬧,是沒給餵奶嗎?」我訥訥地笑道:「他就那樣,一路上還好端端的,興許剛回家,反而不自在。」說著走近炕畔,一彎腰,將上官靈童的襁褓揭開,聞到一股刺鼻的屎尿味。我換下尿褯,揩盡他屁股上黃黏黏一片屎垢,他的哭聲才嘎然而止。安慰好上官靈童,我佇立窗下,一抬手取下頭髮上的木簪,將滿頭秀髮松松披散,用篦子梳了梳,拿猴皮筋束了起來。葆君拿來洋磁盆,盛上一盆清水,兌上溫水,在臉頰四周撲撲地洗了洗。娘在廚房火灶里添了一把柴禾,攢了攢火苗。然後,拿來給我們準備的一碟鴛鴦卷餅,擱在案几上。葆君洗了臉,換上一件棗泥色T恤,坐在案幾邊獨個兒吃。上官靈童躺在炕上,斜眼望見牆壁上掛著一盞枯油燈,燈罩上爬著一隻蟑螂,目光隨之一點點移動。「瞧,孩子會看東西了。」娘滿心歡悅地笑了一聲。葆君道:「那可不!不僅會看東西,還會認娘親哩。在香墅嶺時,除了娘親,誰也甭想把他怎樣。」爹悵然若失地坐在一邊,吧嗒吧嗒地吸菸斗。那煙霧一圈一圈裊升在空中,形成霧蒙蒙一片。這種尷尬氛圍對於我來說,早已預料到了。而爹娘呢,自然知曉上官靈童的嚴重病情,根本不希望我在此時匆匆回來。夜色漸已凝沉,似乎有颼颼夜風從院外吹入屋裡。我閒來無事,一個人怏怏無趣地走出屋,佇立籬笆牆邊。回眸一望,鐵柱哥家窗口隱約有一片豆大的燭影在晃動。門前夭棘樹上,正好棲落一隻草鴞。那隻草鴞目光如炬,像盯著一隻老鼠似地盯著我,使我渾身不自在,趕忙退回屋。片刻功夫,娘將做好的晚飯端上桌。我一看,是稀粥饅頭就醬豆腐、醬茄糟蘿蔔、醋絲瓜、醃窩蕖和綽芥菜。爹嚼吃窩蕖,語調和緩地說:「家裡不比山莊,飯菜豐餚,今晚隨便吃些,明後個兒爹再給做好的。」娘給我盛了碗稀粥,連嗔帶怨地道:「上官先生早已叮囑,讓我們開導你。娃兒能救就救下來,不能救了,將來再生一個。」我驀地一聽,眼淚驟然涌滿眼眶。我輕動纖指,用粥碗裡的鐵勺緩緩攪粥,手腕上一隻絞絲銀鐲嚦嚦作響,反射瑩翠灼亮之光。葆君不好氣地看了娘一眼:「娘!你就別說了,姐心裡難受著哩。」娘輕輕睥睨我,目光一瞟一瞥,有些尷尬。一隻蒼蠅嗡嗡盤旋在飯菜上,爹一揮袖,將蒼蠅驚散。我覺得臉腮上癢噝噝的,掌心一拍,便有蚊子飄落飯桌上。爹笑道:「天熱,蚊子就多。山莊的蚊子多嗎?」葆君回道:「嗯!也有蚊子,不僅有蚊子,還有老鼠,一晚上吱吱地亂啃東西。」娘笑道:「是你住的土磚房裡才有吧?我估摸你姐房間裡就沒有。」爹笑道:「那肯定是。茵茵住房高檔,全是鴛衾繡帳。縱使蚊子想飛,也飛不進去。老鼠想爬,還爬不上去哩。」話音一落,逗引大家仰聲大笑。吃完飯,娘利索地收拾了碟碗,葆君拿著抹布擦淨餐桌。而上官靈童睡得正酣,小唇、小鼻子不時一張一翕。娘怕有蚊子攪擾,就坐在身邊,拿著那把泥金真絲綃麋竹扇不停地揮舞。皓月臨空,浮光靄靄,一層淡霧撩亂在月輝之中。娘問:「靈童的病倒底能治好嗎?」我一面從包囊中取衣物,一面疊放在炕上。葆君在屋裡四處尋處剔牙挖子。「娘,上官先生已經諮詢了北京的大醫院,說是一時半會還不行,要等一年,主要是手術治療。」我取出一件針織衫,上面鑲著一排瓊花暗扣,仔細瞧了瞧。我疊放好衣物,又說:「上官家大人倒好,也開明。只是……」「只是姐夫略有微詞,」葆君直言道,「上回險些將靈童送人哩。」娘一聽,極是驚訝,一凝雙眉,喟嘆一聲:「也說是。上官家是名門望戶,怎麼能容忍一個殘障孩子?」爹咳了一嗓子,將菸斗「尜尜」在桌腿上敲了一下,說:「怎麼就會有這個病?老天作弄人哩。」葆君笑道:「那上官家蕭老太太、上官先生都有心臟病,一個不留神,就跌倒了。現如今,給靈童遺傳上了,一個家子亂了陣腳不說,個個晦青個臉。」娘拿著扇子一揮一揮驅趕蚊蠅,老臉像桔麻杆子一樣,看上去毫無血色。葆君找出一個描金退光拜匣,坐在炕沿上,揩出一撮子油膏,塗抹在十個手指尖上。接著,再將一盒紅色蔻丹,塗在兩個拇指上。娘輕描淡寫地說:「今天黃靜婷來了,估摸明天又要來。」爹說:「鐵柱一死,家中老老少少就缺了個脊梁骨,燈泡燒了幾天了,也沒人給擰換上新的。」葆君問:「桃仙嫂嫂病情怎樣了?」爹長嘆一聲,道:「患下病根,時常說譫語,一犯病就瘋瘋癲癲的。」葆君再問:「她能照看金瑣嗎?」娘道:「還不都由鐵柱他爹娘看著。一天到晚,玩得像個泥娃娃。」爹走進廚房,把烹好的香茶盛入香壺裡。正要端進堂屋,鄢翠枝一個人走進來。望見炕上坐著我們娘仨個,嫣然一笑:「喲,都回來了?怎麼沒聽著口信就來了。」她半圪蹴,一腿彎蜷著上來,靠在炕邊窗下,又道:「呀,孩子也抱來了。」說著,一迎上前,湊近上官靈童細細觀望。我娘道:「是個長靶的,翠枝倒也生一個。」鄢翠枝噗嗤一聲長笑,壓低嗓子道:「保養大半年了,俺那口子說了,今年就要一個。」我娘嗔怪地望望,笑道:「你也真邪門,好端端的大肚子,讓驢給驚掉了。」鄢翠枝回道:「那可不是。大家都說,我八成撞上鬼了。」鄢翠枝伸手摩挲著上官靈童的手,目光充滿母性的慈愛,臉卻像蘋果一樣紅。我爹問:「你咋這麼晚了,又上門來了?」鄢翠枝望望,回道:「正說呢,倪二狗晚飯後只說出門一趟,誰知沒瞎沒鬧的,始終不見人回來。我看快睡覺了,出來尋他回去。現如今,除了圍灶守家,就是專心侍候我男人。」葆君從包囊中取出一件未繡完的刺品,小心地擱在炕頭上。我斜身慵懶地背靠被子,微眯雙目。鄢翠枝一伸手,「啪」在我身上拍了一下,柔聲道:「怎麼犯困了?」我睜睜雙眼,笑道:「嗯,坐了兩天車呢,一路上靈童折騰人,犯困。」葆君道:「上官靈童是頭一回坐車,或許是興奮呢,沒闔過一會兒眼。姐一路上摟在懷裡,根本沒歇一會兒。」我娘對鄢翠枝說:「別管她,你讓她歇一會兒,看她累的。」我回道:「娘,我不累!翠枝,你隨意就是。」我爹望了望窗外,夜深人靜,裹葉蟬鳴,不時傳來蛐蛐此起彼伏的叫聲。我爹說:「這麼晚了,倪二狗不回家能上哪兒?翠枝,你就該在家候著,萬一他回家,你又不在。」鄢翠枝想了想,鼻子隨之哼道:「那個酒糟里泡出來的爺,遲早讓酒給湮了。他雖說沒啥憂點,偏只對俺好,這輩子俺倒也認命了。」葆君譏嘲地白了一眼,笑道:「翠枝姐,別俺俺俺的,酸不酸哩。」鄢翠枝反擊地回道:「我酸嘛,等你結婚了就知道『俺』的滋味了。」我欠欠身子,浮在心間的陣陣睏倦感終於擊潰了我的防線。我拿過一個藤枕,頭枕在上面,很快呼呼入睡。娘一看我睡著了,拿起扇子在我身上揮了揮,以驅趕蚊蠅。葆君給鄢翠枝洗出一碟沙棗,讓她吃。我爹看看窗外,隱約聽見一陣牲口的躁動,就站起身將菸斗卡在腰間,背負雙手,一個人走出屋。我娘靜靜地為我和上官靈童扇蠅扇涼,絲毫不敢倦怠。葆君問鄢翠枝:「翠枝姐,二狗蛋打過你嗎?」鄢翠枝微一愣神,笑道:「打我,恨,他要是敢動我一根指頭,這輩子甭打算留個種。」葆君一聽,掩嘴不免好笑,心想:倪二狗曾惹事生非,搗蛋瞎整,現在有了鄢翠枝反而服服帖帖。當初,僅管被他□□了,可究竟是青梅竹馬的玩伴。鄢翠枝一歪頭,笑道:「你想啥事呢?想得那麼出神?給我講講你們在山莊的生活。」葆君一臉坦然,心間猛然一顫,不由得悲從中來。我娘說:「那還用說,上官家是凌羅綢緞,錦衣玉食,甭說這輩子,三輩子也吃喝不愁。」鄢翠枝眉心微動,唇角一撇,勾出一抹羨慕、憧憬、誠意的笑。葆君想了半天,不堪情願地講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