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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4:08:12 作者: 醉蓊
    且說闕美娟收拾完客廳,身著一襲綢緞羅衫裳,頭上卡一支柳合葉瓔珞,佇立上官仁先生的書齋中,仰望牆面宣畫上的字痕,隨口讀道: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苹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會客廳里,梁婉容慵懶地斜靠沙發上。她的月白色旗袍下露出兩條修長如錐的大白腿。我剛走入毓秀樓,蕭老太太一氣之下,急促嗬嗓,卟出一嗓黏稠的黃色痰液吐在痰盂盆中。我急忙上前,問道:「奶奶不要緊吧?怎麼又吐痰了?」蕭老太太拿出綠絲綢絹帕,在那乾癟的毫無血色的唇上揩了揩,啞聲道:「茵茵,奶奶不要緊,人老了痰就多。」說著,拄著鳳殤藜木杖,走入陽台。陽台上,一盆紫荊葉綠輕顫。蕭老太太躺在輕紗流光軟榻上,喚了一聲闕美娟。誰知闕美娟正站在書齋凝神呢,壓根沒聽到,不得已就讓我喚她。我抱著上官靈童走向書齋。「美娟,奶奶喚你。」闕美娟愣了一愣,手拿方塊抹布,扭頭走出來,一眼看見梁婉容斜掛沙發上,背後靠的是一壘兩個菱葉花邊的絲棉枕頭。「老太太,您喚我嗎?」闕美娟丟下抹布,蹲在軟榻旁,兩隻手攥成拳頭,像兩隻小鐵錘,輕輕緩緩,在蕭老太太腿上捶。蕭老太太目光寧靜地注視著陽台上的畫眉,聽著畫眉囀亮的啼叫。須臾,她昏花的老眼竟簌簌地流出淚。闕美娟望見,心裡猛然一怔,問道:「老太太,您這是怎麼了,想著什麼傷心事了呢?」蕭老太太語重心長地長嘆一聲,聲如水潺,說:「我是疼惜重孫兒靈童,小小年紀就要扒心剜肺的,多疼哩。」梁婉容「噯喲」地伸伸腿,責怨道:「媽,您是『杞人憂天』了不是?倘若醫院肯給靈童開刀,說明還是有救治的希望,您別為他操心了。」蕭老太太拿起軟榻邊一張小杌子上的佛珠,用手捻動,幽恨地說:「老天造孽!偏要給我上官家一個殘障兒,作孽喲。」梁婉容從沙發上一轂轆地坐起身,拿起茶几上一盒香菸,噗一聲,打出焰火,燃著煙吸了起來。闕美娟見蕭老太太嗟悼不已,悄悄停頓下來。蕭老太太說:「丫頭,玉鳳來了沒有?」闕美娟回眸朝後廚的方向探了眼,回道:「老太太,鳳姐還沒來哩。」蕭老太太悠聲悠語地又道:「玉鳳來了告訴她,我不想再吃肥魚燒雞了,最好來頓清茶淡飯。」我聽著她們說話,走上陽台。我把上官靈童交給闕美娟,然後蹲下來,給老太太捏膀子。稍稍半刻,蕭老太太一睜眼,見是我給她捏手膀,帶驚帶嗔地問:「茵茵,怎麼是你?我當是美娟呢。」闕美娟抱著上官靈童說:「老太太,淑茵小姐非要親自給您捏膀子。」蕭老太太聽了異常高興,有一絲感動,眼角竟湧出一包眼淚。

    上官仁氣咻咻地從外面走進客廳。他一托黑框金絲邊眼鏡,望見我們,囔聲道:「阿蓉簡直給我丟人,芙蓉鎮上已經有人傳揚出來了。」梁婉容以為聽岔了,忙不迭問道:「上官,誰給你丟人了?」上官仁未答覆,將鱷魚皮包一扔,撥通手機,將王瑞賀喚來。蕭老太太隨我也都站起來。獅子狗聽見樓門外傳來腳步聲,從小杌子上跳下來,吠叫幾聲。等王瑞賀一走進,上官仁劈頭蓋臉地問:「難道沒有給那些狗×崽子安頓一下,別沒事嚼山莊的舌根子?」王瑞賀沒頭沒腦地聽完,「刷」地一下,立即羞紅了臉。梁婉容道:「上官,你好好和人家說呀。」上官仁接著說:「早上在鎮上,被人扯住質問呢,說是山莊有個姑娘被人□□了,生了孽種,扔在茅廁里。簡直說的要有多難聽,就有多難聽。」王瑞賀悄悄地站著不動聲色,梁婉容道:「他們那些人的嘴上貼過×毛,是臊嘴。狗咬了人,人犯得著咬狗嗎?」蕭老太太讓我攙扶著,小腳一搠一搠地走近。我的心臟砰咚砰咚地跳著,我將蕭老太太扶坐下來,對王瑞賀說:「這件事是你的失誤。昨天的事,山莊人人都在場,難道沒有告戒他們一聲?」王瑞賀自覺百口莫辯,抽吸鼻翼,木訥地回道:「先生,我給他們警告了,讓他們不要亂談亂講,誰知道還是有人口不遮攔。」上官仁哼了一聲,望了一眼,讓他坐下。

    再說阿蓉來到警察局後,整個人表情凝固,像是一坨熬出來的漿糊,讓人看得揪心。警察將棄嬰安放在值班室床上,開始詳細地審問。警察問:「阿蓉,你的全名是什麼?」阿蓉掩面低泣,嗆然道:「朴蓉!」警察「哼」了聲,一氣呵成地問道:「孩子的生父是誰?你們交往多長時間?為什麼生下孩子,又要遺棄?把你的個人情況說明一下!」朴蓉聽了,不敢抬頭正視警察。警察給她倒了杯水,才慢慢倒來:「十七年前,我出生在芙蓉鎮爪哇村一個貧困人家。父親朴夔,是個漁民,常年在外捕魚。母親竇玲玲,身患重病,常年臥床在家。人常言,屋漏偏逢連陰雨,十二歲那年,母親不幸病逝。父親為了養活我,卷著草蓆把母親葬在城南荒丘嶺上。我唯一的弟弟,五歲那年,在鎮上玩耍時,被壞人拐騙,至今音訊全無。父親憂怨思子成疾,也落下一身重病。從小,我是個懂事的孩子,餵羊、疊被、幹活、理家,事事做的比同齡孩子要好。但有誰料到,父親因病在我十六歲那年,也撒手人寰。我不僅成了一個孤兒,更成了全村人恥笑的對象。他們說我給家裡帶來災難,是妖魔、是鬼怪。結果,不到十七歲我就被迫走出村,流蕩在芙蓉鎮街上。一年多來,我結識了男朋友,他叫阿墩,人很好,對我也照顧。不想懷孕後,他竟一改尊容,動輒對我拳打腳踢,還拋棄了我。後來,我得知香墅嶺有個聲名顯赫的紡織廠,於是在冬天被招收進來。」警察聽完講述默思良久。面前單薄羸瘦的姑娘,身世悲慘,種種遭遇值得人同情。警察問:「阿墩長什麼樣子?」阿蓉道:「他顴骨不高而大,臉豐滿如盤,無聲笑時嘴角有微微細痕顯出顴骨,略小點的眼睛,兩片厚嘴唇。」警察朕重地對阿蓉說:「『棄嬰』是要承擔法律責任的。雖然你沒有造成嚴重後果,但,仍然要接受刑罰。」阿蓉淚水漣漣涕嗆不止,兩面窄腮上滿是淚痕。警察遞給紙巾,讓她將眼淚揩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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