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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4:08:12 作者: 醉蓊
    經杜纖雲急救之後,上官靈童幸運地轉危為安。但是,使我們深感意外的是,他的話像一道晴天霹靂,令我們如墜煙雲。杜纖雲謹慎地告訴我們,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如果不能根治,十八歲之前,有意外猝死的風險。上官仁聞知,苦大愁深地落下了眼淚。而梁婉容嘮嘮叨叨地除了詛咒祖宗以外,只是吩咐闕美娟將供奉的「萬年怡長」神龕撤走了。

    對於我來說,不歡而散的筵席代表了一個悲涼蕭瑟的引子。從此以後,我將生活在上官家族鄙夷斥恥上官靈童的怨懟之中。當初,上官靈童的降世,是一件榮耀的事情,整個上官家族皆為之自豪和慶幸。如今,他卻是個身患病殘、岌岌可危的孩子。這似乎正應驗了香墅嶺建園之初道士的讖言:「烏鴉滿天,繞樹三匝。吉禍難料,必生悱惻。」

    當晚,上官仁將我們大家召集在一起。大家心知肚明,上官家族中蕭老太太、上官仁都患有心臟病,這是一種典型的家族遺傳病。可憐的上官靈童不幸成為他們的「附庸」者。毓秀樓大客廳里,我們無言以對。鏤花小杌子上,獅子狗懶散地爬在上面。香爐中,由闕美娟點燃的一柱紫檀香,似一縷氤氳,緩緩縈溢四周。梁婉容捧起一隻青花纏枝茶盞,一氣飲下半盞,長長的指甲昨夜剛用鳳仙花染就了,鮮妍明麗晃在眼前。闕美娟懷抱上官靈童,微怯不安地坐在窗下藤椅上。美人蕉芳香艷靡,正一絲絲撲鼻沁脾。上官黎心裡痛苦,無處宣洩,在昏昏蒙蒙的月色下,將頭埋在兩隻手掌上,消磨了又消磨,聽窗外雨點嘁嘁嘈嘈落過之後,繁音減緩,樓檐水隔三減四地滴答。我和葆君靜靜地坐在一旁,心灰意冷。我望見腿上穿的一條豹紋褲,偶爾一兩酡奶漬,一股心酸泛上心間。大家誰也無心言語,或是拈煙彈蒂、或是舉盞小飲、或是愁眉緊瑣,惟有蕭老太太不時倒出一句不合時宜的風涼話。我心想:也許是人老糊塗了,說話總不著調,便由她罷。陽台上,隨著畫眉乜斜眼珠不時「唧啾」一聲,獅子狗會神經質地抬眼望望。我幻想著上官靈童的將來,幻想著和上官黎微渺叵測的夫妻關係,眼淚吧嗒吧嗒滾落。

    大家的沉默,在無聲的氣息之中,被一陣哽咽聲打破。上官仁先開尊口,道:「孩子究竟是上官家族的後,照杜醫生的話,恐怕要花一筆錢做手術治療。」梁婉容手捧茶盞停在空中紋絲不動。一張豐腴的臉孔,微噘的嘴唇,分明露出一絲輕蔑的神態。她一腳斜立,一腿交叉過來腳尖著地,卟地吐出一嘴嚼碎的瓜籽皮兒。「要是我說,這個孩子就不吉利嘛。」她哼了一聲,目光直愣愣地望著桌上一隻琉璃菸灰缸。蕭老太太聽見後,大張雙眼,瞳仁里閃射微微不忍的餘光,顫聲道:「這是什麼話!他的病無論如何也是遺傳,你這樣怪罪,豈不是作賤了我。」上官黎抬眼瞥了一下,臉龐微紅,氣得眼皮亂跳。上官黎道:「得了,這個孩子我不要了!太晦氣。」話剛一說完,上官仁板臉喝懟:「說什麼混帳話!親兒子也不要了?」梁婉容隨聲一哼,又卟一口瓜籽。梁婉容冷若冰霜地說:「那就問問淑茵,怎麼辦?」我輕搓自己的衣襟,難過得欲哭無淚。蕭老太太道:「還要怎麼辦?誰也甭打算處理靈童。」梁婉容微怔一會兒,看了看蕭老太太,問道:「孩子有毛病,先天性心臟病是世界醫學難題,不好醫治,只怕花上錢也白搭。」上官仁用指根捏住菸蒂,問我:「淑茵啊,別傷心,這孩子你看……」我雖是聽見上官仁的問話,可依舊悲啼不已。還未還話,上官靈童又嗷嗷哭鬧了。我從闕美娟懷裡接住孩子,千般自責萬般疼溺,一時相俱湧上心間。我望著孩子,高額大眼,翹鼻紅唇,哪一處看,也不像一個患病的孩子。孩子身上罩一件我給繡制的涎襟肚兜,緊緊裹在黃綠條紋的襁褓里,兩隻胳膊不停地亂舞揮動。「我的孩子,媽不會放棄你。」我悲悲戚戚地念著他的名字,輕輕撫摸他的臉蛋。上官黎一抬眼,怨聲載道地道:「真是一個累贅,一個包袱!我上官黎造了什麼罪孽,上天竟如此懲罰我。」蕭老太太笑道:「別灰心。一個孩子嘛,好好給他治治,興許能康復。」上官仁道:「媽,你不知道,先天性心臟病不好治。」梁婉容卟著瓜籽,奚落地說:「用得著那麼為難?無非一個孩子,若真不喜歡,抱去送人。」我溘然一聽,立時清淚奪眶湧出。我一面抱緊上官靈童,一面掀起衣襟餵奶。我倔強而執拗地說:「不!不能把靈童送人,說啥也不送人。」上官黎眼神輕蔑,鼻子一哼,正要拿起青瓷茶盞,不料「哐啷」一聲,瓷蓋落在桌面上,轉了三圈。上官黎氣恨恨地翻白眼,道:「反正我不喜歡這個孩子。我聽媽的,要不就送人。」葆君聽見他像獅子發哮般地高吼,輕輕望我一眼,問道:「姐,要不然就聽黎哥的,把孩子……送,送人吧。」梁婉容緊隨補充話說:「挑選個好人家,多給點錢,也就罷了。」我惘然聽著,耳邊嗡響如蚊飛,眼前茫茫一片暈眩,立聲駁道:「不!靈童絕不能送人。他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死我也不送人。」

    大家聽完我怒聲駁斥,像木楔子釘住了影子一樣,睜大眼呆呆地呆望我。窗外雨聲一陣急一陣緩,昏蒙的月色下一園蘭蕙蔥蔥鬱郁。坐在窗下,我心裡疼痛難忍,幾欲失聲痛哭。扭過頭,隱約望見一個撐傘女子,著一襲綴滿小朵梅花的白綢旗袍,裹緊臀部,從海棠樹下悠閒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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