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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4:08:12 作者: 醉蓊
待進了李大娘家,一座院落里擠滿了村裡的男女老少。李大爺弔唁的葬宴就在她家舉行,數十號人,湧入李大娘家的大堂房裡。眾人相互致禮,相互問候,給李大爺上了香、敬了酒。苗喜妹和徐大娘、以及倪二狗娘,鐵柱爹也在場。我望著眾人歔欷了一口氣,不料被徐大娘發現了。「我說淑茵啊,怎麼了有心事?」我莞爾一笑,說:「李大爺在世時是個大好人,為人活絡,濟人濟世,現在離世了,有這麼隆重的場面,他就知足了罷。」徐大娘說:「是呀,人活一世,如白拘過隙,實在讓人感慨。」我鬆了松脖頸里一條青花夔鳳紋紗圍,徐大娘望著,又問:「喲,真漂亮的圍巾,想必是從杭州買的?」我笑道:「不,是山莊梁夫人贈送。」徐大娘看了眼紅,笑道:「淑茵若是成了我的兒媳,想要啥我給買啥,一定比這條更漂亮!」我赧笑著點點頭。苗喜妹眉梢上蹙,面龐蒼白,從喉嚨中發出一串「嗬哧」的聲音,走近我們,說:「我丫頭一直記掛你呢,上回來看我,還問起你。」我一臉憂鬱,想起那個曾結伴玩耍的髮小,心裡好一陣心酸。我問:「苗大娘,她不是嫁人了嗎?」苗喜妹道:「她是嫁人啦,隔三差五瞧我一眼。」我娘問苗喜妹:「這人上了歲數,也不能指望誰百依百順。上回聽苗妹子說想再嫁個男人,這話是真的嗎?」苗喜妹臉面微微一僵,有點不悅,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噯!原先是有過盤算,但未見個穩當可靠的男人,我也就守寡至今。」倪二狗娘似笑非笑,嘲諷道:「那啞巴漢不就挺好,對你百般獻媚,殷情萬分,你何不委曲全求嫁給他?」苗喜妹聽了詫憤不已,雙眉一凝,道:「啞巴漢雖是個男人,可究竟吱吱唔唔的,人長得又丑!」倪二狗娘笑道:「那你就錯了。自古道:粗柳簸萁細柳斗,世上誰嫌男人丑。人家既有仰高之意,你就該有俯就之情。」苗喜妹一聽,陡生氣恨,但不便發泄,哼了一聲,瞪一個白眼,靠在鐵柱爹身後。
弔唁李大爺的葬宴開始了,我和娘夾雜在眾人中間又是一頓吃喝。原本我在家就喝了酒,現在來此場合,自然少不了喝一盅二盅。李大娘舉著酒杯在眾人中間依次敬酒,最後敬到我娘身旁,道:「淑茵他娘,這酒你別嫌清涼,現在老伴走了,只剩下我一個人,我覺得萬分淒涼。」我娘望著李大娘眼含淚花,不料自己也淚涌心窩。端上酒,道:「你節哀吧,人活著像一場夢,醒時行歡作樂,睡著就一了百了。」李大娘泣血稽顙,行必禮束,一瞧我,揉眼道:「那日在路上我一身縞素,恰有兩個姑娘經過,誰想是淑茵和葆君。」我軟聲說:「李大娘,你一定要注意,別哭壞了身子。我們是鄉鄰,以後有幫得上的你僅管開口。」李大娘聽著心裡暖和,噙著淚,與我娘和我幹了一杯酒。接著,李大娘又和鐵柱爹暄寒了半晌,待喝過了酒,眾人齊坐桌旁吃菜聊天。我和我娘亦坐下來。苗喜妹和徐大娘、及倪二狗娘同樣在坐。只聽有人發表議論道:「李大爺的喪事辦得不夠風光,若是在城裡,請吃都在飯館、酒樓哩。」徐大娘接口說:「咱村小,冬天一場雪封了山路,誰能出得去。」苗喜妹說:「村里誰能辦起個酒館倒好,大家可以到酒館吃酒。」鐵柱爹環望眾人,喟嘆地說:「我聽說,年後有一條城裡修來的柏油路,接到村口,那時村里就舊貌換新顏了。」有人急忙說:「是嘛,那用不了兩三年,開不起酒樓,我也一定要在村里開家飯館。」我娘只定定坐著撚胸口,我問:「媽,酒喝多了,是嗎?稍坐會咱們就回家。」我娘笑道:「李大娘的酒真烈,喝了兩杯,辣到心窩裡了。」鐵柱爹對我娘說:「這年頭,人越活越精神,往後你就僅管享著你閨女的福氣吧。」徐大娘說:「我一直盼望淑茵嫁進我家來,我上高香、敬祖宗,把她當成寶貝嘎達。」眾人一聽,想笑卻沒笑出聲,有人說:「淑茵長得這麼俊,你家能鎮得住嗎?」徐大娘看了那人一眼,說:「天王老子她也是個閨女,我有法子鎮得住。」鐵柱爹對徐大娘說:「你個沒肝沒肺的臊婆娘,真是白日做夢。淑茵若能嫁到你家,我把你天天當祖宗敬上。那淑茵一門心思要飛出窮山窩窩裡,誰能攔得住。再說,她就是嫁人,也輪不到你那兒去,我的鐵柱是幹啥的?」徐大娘聽了,不高興地乜視:「你鐵柱再有魅力,也不見取上她們姐妹當中的一個,到頭來還不是取的孫桃仙。」鐵柱爹一聽,氣得吹鬍子瞪眼:「孫桃仙咋了,一樣長得水靈靈的,還能給我家鐵柱生男娃。」苗喜妹走近,陰陽迭氣地道:「都別在那兒爭了。公雞打鳴,母雞下蛋,各守本份吧。」徐大娘按按她的手膀,悵然若失地說:「那老東西只會說風涼話,沒一句受聽的。咱不理他,喝酒。」
倪二狗娘望著我娘說:「倪二狗在我耳根上嘮叨了不下一百回,讓我上你家提親,唉,我快鬧心死了。」我娘怫然不悅地說:「這種事我們當大人的不好說。現在是社會主義社會,講求婚姻自由,年輕人自己說了算,我們不好插手。」倪二狗娘笑道:「葆君是個好閨女,就是……」我娘本想問她說什麼,我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襟:「娘,咱回家,回家看看爹咋樣了。」我娘望望眾人,先行告辭。我娘帶上我,我們同李大娘絮叨了幾句撫慰的人情話,走出了院落。剛一走出李大娘家,冷不防撞上了倪二狗。只見他雙目幽森,酒意漾頰,醉醺醺搖幌身子哼唱小調。他唱的是河北民歌《小放牛》:「三月裡來桃花紅,杏花白水仙花兒開,又只見那芍藥牡丹,全已開呀放啊,依得依唷嗨。來至在黃草坡前,見一個牧童,頭戴著草帽,身披著蓑衣,手拿著胡笛,口裡吹的全是蓮花落啊!依得依喲嗨,我說牧童哥你過來,我問你我要吃好酒。在那兒去呀買呀依得依呀嘿。牧童哥我開言道,我尊聲女客人兒你過來,我這裡用手一指就南指北指。前面的高坡有幾戶的人家,楊柳樹上掛著一個大招牌,哎女客人兒你過來,你要吃好酒就在杏花村來呀,依得依呀嗨,你要吃好酒就在杏花村。」我們兩人一驚,拉住他問:「你咋在外面晃蕩呢?還不回家睡覺去。」倪二狗醉汪汪的,臉色漲紅,像燃燒著鮮艷的紅秋葵,一張臉皮當中鑲嵌著白多黑少的琉璃球,讓人覺得有點畏怕。倪二狗踉蹌地站下,笑道:「沒事兒,我來大娘家瞧一瞧。」我娘好言相勸:「人家正在辦喪宴,不是請正筵。你清楚嗎?聽大娘的,趕快回家。」倪二狗用直勾勾的眼神瞅著我,一抬手,按住我的肩,道:「淑茵,你和葆君長的一樣好看,簡直是我們村的仙女。」我聽後想笑未笑,一抽身閃躲一邊。誰想,趁我不備,他奪走我脖頸里一條青花夔鳳紋紗圍,戲弄我道:「你的圍巾真香,送給我倪二狗吧。」我臉色驟然一沉,哭笑不得,跺腳道:「娘,你瞧他。」我娘一瞪眼,上前拽住他,奪過圍巾,道:「你個沒正經的癩皮狗。」倪二狗俏皮一笑,見我噘嘴藐視,笑噱道:「別把我不當人看,我倪二狗算不得正人君子,但也恪守本份,堂堂正正哩。」說完,撇下我們徑直走向李大娘家。倪二狗剛進到李大娘家,被他娘抓住:「二狗你咋來了?喝得像個醉翁,還晃到這裡來了。」倪二狗迷迷澄澄地望著娘,笑道:「娘,讓我喝兩盅喪酒吧,李大爺活得時候人實稱,可惜說沒就沒了。」他娘一聽,覺得有理,說道:「走,我帶你進門討杯酒喝,但醜話在前,你不准胡言亂語啊。」說完,帶上倪二狗進屋。我和我娘只覺得天地間一片慘白,像白晃晃的波灩一般,快要辨不清方向了。我們走在一條雜著雪和泥淖的崎嶇路上,剛走出幾步,我就「哇」地一聲吐了出來。我娘頓時一驚,既好笑又心疼,扶住我:「看我閨女咋喝成這樣了。」我執拗地說:「娘,我沒事兒,走,咱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