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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4:08:12 作者: 醉蓊
當我醒來之時,杜纖雲大夫正像菩薩般熱切地注視我。「淑茵,你醒來了?」他微笑著問躺在病床上的我。我長長歔欷一聲,欲言又止:「杜大夫……我……」杜纖雲一臉愕然,急忙說:「好了,淑茵,你什麼也別說,等完全康復了再說。」葆君和喻宥凡知道我已醒來,走進病房。葆君道:「姐,你醒了?怎麼樣感覺好些了嗎?」喻宥凡說:「淑茵,你嚇壞我們了。」兩人守候在床榻邊,悉心呵護,心裡泛著難以言表的罪責感。我像做夢般眨著一雙迷離的雙眸,一字一頓道:「我……從板凳上摔下來了嗎……真對不起,讓你們受驚了。」葆君道:「不,姐,你別這麼說。是我們疏忽大意,把你一個人留下,全怪我。」喻宥凡將我的手握在掌心間,傷感地問:「老天保佑,如果我們回來晚些,就不知道後果了。你……」杜纖雲突然打斷了他的話:「兩位,她剛甦醒,身子虛弱,別讓她再受累了。你們先迴避的好。」兩人望見我嘴唇上布滿血嘎痂,不願打擾,於是走出病房。杜纖雲將蓋在我身上的被子拂了拂,溫存地說:「淑茵姑娘,你好好休息,也許你太勞累了,好好休息一下。」我目光呆呆地向他點點頭。杜纖雲走出病房,葆君便攔住他:「杜大夫,我姐的身體怎麼樣?」杜纖雲道:「她……她腹中的孩子沒有保住……這,你們已經知道了。現在,唯一能做的是讓她休養,靜心休養。」站在一旁的喻宥凡聽完他的話,一股辛酸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喻宥凡念念自語:淑茵懷有上官黎的孩子?天哪,這個打擊她如何承受?當我在病房再次醒來之時,已得知失去腹中孩子的事實。一個人躺著,我的心像被人活活剜去一塊肉,血淋淋、肉嘟嘟地扎著我的眼球。我一次次反芻自己,審視自己,我在心裡吶喊:「老天爺,為什麼這麼慘忍,把我的孩子拋棄。誰能告訴我,為何是這麼一個結果?太慘忍……」我清淚奔涌,將烏黑的頭髮咬進嘴裡,以此泄憤。
幾天以後我出院了。老天爺習慣性地開玩笑,在我出院的當天,上官黎也從杭州的醫院辦理了出院手續。上官仁、梁婉容和上官黎三人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開車返回香墅嶺。
上官黎面無表情,拄著一隻鐵拐,慢慢步入闊別已久的毓秀樓大客廳。窗台上擱著紫的紫荊,綠的綠蘿,黃的美人蕉。蕭老太太躺在山形紫檀木嵌雲母石的羅漢榻上,直到上官黎和梁婉容、上官仁走近,才倏然明白了一切。「孫兒,你的胳膊要緊嗎?」她戰戰兢兢撲將上來。「奶奶。」上官黎十分抱歉地將奶奶緊緊擁在懷裡。蕭老太太一臉木然,嘴唇發顫。這個在她蒼老的眼中一向寵溺慣的人,卻被人生無情地戲謔和摧殘了。蕭老太太仔細瞧著他,兩頰微陷,眼神迴避,一臉頹喪的神態。而上官黎身上一件麻紗花格子翻領襯衫,似乎也褶褶皺皺,不如從前那麼舒展整齊。「這段時間你一直在醫院,是嗎?其實奶奶知道,奶奶很想去看你,只是腿腳不靈便。孫兒,好好讓奶奶看看,瞧,人瘦多了,神色也不如前。」上官黎眼眶濕潤,抓著奶奶兩條骨骼突暴的手臂,傷感道:「讓奶奶操心了。是黎兒不好,盡給奶奶招惹麻煩。奶奶,您身體好嗎?」上官黎上下打量,目光充滿愧疚。蕭老太太望望梁婉容,心裡產生痛恨:這個女人根本不稱職,作為母親,不能盡到職責監護兒子。不僅讓他因女人神魂顛倒,還屢屢受到打擊,身體遭受摧殘。都是她不好,只顧自己笙歌酒宴,風花雪月享樂。那個淑茵丫頭同樣不好,一門心思勾引他,讓他心神不寧,整日圍著她不思進取。「哼!這個家快散架了。老的老,小的小,像一鍋粥攪和在一起。沒有規矩,沒有禮束,沒有制約,儼然亂了家法。了得,這樣下去上官家族遲早要衰敗。」一跺鳳殤藜木杖,蕭老太太吼斥道。梁婉容正佇立門廊口,取下脖頸里圍的一條長垂及地木薯蠶絲素縐緞綢巾,掛在黃花梨衣架上,反駁道:「媽!誰也不要怪怨。只怪我沒生好,從小把他寵著慣著,稍有不順就大哭大鬧,我們怕他了,逆來順受。」上官仁坐在沙發上,在菸灰缸沿彈了彈菸灰,拿起一份杭州早報看。蕭老太太怫嘆一聲,問道:「還沒吃飯吧?快,我讓玉鳳給你們準備。」說完,呼喚玉鳳。而玉鳳正拎著一籃時令蔬菜走進來。只望見玉鳳穿一件桑椹般透明的粉紅針織衫,白色亞麻長褲,脖頸里斜搭一條月季花蕾式圍巾,戴一頂插著羽毛的帽子,腳踏長靴。「奶奶,」玉鳳走上前,親切地問:「先生、夫人你們想吃什麼?我馬上下廚。」蕭老太太撇過目光望上官仁,見他默不作聲,說道:「你看著做,燒幾道江南口味菜,算是給他們接風洗塵了。」玉鳳應著,進了廚房。蕭老太太臉色難看,心裡憋悶生氣,一個勁喋喋不休地數落。上官仁耳聽不慣,悄悄進了靈檀齋。上官仁在硯台研磨了一點墨,飽沾香毫,在紙上描摹王羲之的著名字帖《黃庭經》。上官仁萬分苦惱,兒子上官黎玩劣生事、放蕩不羈的個性已使他屢次遭罪。總不能聽之任之,唯一的辦法,恐怕也只有讓他儘早成婚,以約束放蕩的性格。上官仁描摹了四行字:「老君閒居作七言,解說身形及諸神,上有黃庭下關元,後有幽闕前命門。」上官仁覺得胸中不暢,氣鬱心悶,於是走出毓秀樓,來至後宛,欣賞園中景致。只望見有松有柏還有竹,多梅多柳更多桑。茉藜檻、芍藥畹、荷花池,奼紫嫣紅斗秋風。風聲飄索索,日影映煌煌。薜蘿蔓根遮檐角,古樹參天隱光芒。黃鶯輕啼傳耳畔,竹雀啁啾繞身飛。正走著,上官仁看見有人在園中嬉戲。待他們撞上自己,方看清楚,是兩個年紀頗輕、調皮搗蛋的青工。其中一個青工,禿露著油亮亮的光葫蘆頭,瓦刀臉,一身煙梨色衣褂、長褲污點斑斑。望見上官仁恭敬地笑道:「原來是上官先生,好久沒看見您了。」上官仁隨意一笑:「好!好!我兒子生病,前陣子在醫院治療。你們玩得很開心嗎?」那青工咬咬嘴唇,微微笑道:「多虧有上官先生愛佑,我們生活的確實開心哩。」上官仁一聽,大惑不解,遂問:「快說說那是為什麼?」青工噘著嘴笑噱道:「瞧,」他望過去,看見掩映在蒼松翠柏中的青牆食堂,「說句讓上官先生笑話的話,我們專為食堂每日合口的飯菜打拼哩。」上官仁豁然大悟,不由得悅然一笑。正說話呢,王瑞賀帶著單卉走來。上官仁一望單卉,穿著黑白搭配的工作裝,梳著整整齊齊毛辮子頭。單卉問:「上官先生是否接到鳩宮令泰的電話?」上官仁一凝眉,搖頭說:「沒有啊。」單卉笑道:「昨天姜綺瑤打來電話,說是鳩宮令泰先生準備前來觀摩山莊。」上官仁一揣思,笑逐顏開。「那是好事嘛。好,我們等候他。」聊了大半個時辰,玉鳳站在大樟樹下喚道:「上官先生飯菜好了,快來吃嘞。」上官仁走回毓秀樓,走入客廳後,餐桌上,已擺滿了玉姐燒好的菜餚。上官仁環望一眼,只見有:生煸草頭、清蒸長吻鮠、青咖喱雞、鹵糟豬腳、剔骨鍋燒河鰻和西湖牛肉羹。涼菜有四盤:涼拌海蜇皮、皮蛋酸薑拍清瓜、鹽水毛豆、醬醃黃瓜干。玉鳳問:「上官先生覺得如何?」上官仁展顏笑道:「嗅得出很有味覺。那麼吃什麼面?」玉鳳笑道:「吃的是舟山蝦爆鱔面,稍等會兒我盛上來。」蕭老太太舉著竹筷躊躇不定,桌上菜是為上官仁、梁婉容和上官黎特意燒制,每一盤皆腥辣肥膩,嚼勁十足。對於她這樣八十歲的老太太就勉為其難了。「媽,」梁婉容一看老太太擎著竹筷,問:「飯菜有問題嗎?還是不合您口味?」蕭老太太擱下竹筷,嘆了一聲:「只說給你們接風洗塵呢,每一道菜燒得都好。可惜我老太太沒嘴福,享受不了。」玉鳳聽見後,笑道:「老太太您別急,我呀給您特意做了一道菜,馬上就好。」說完,進入廚房盛菜。須臾,盛出一盤火腿炒萵筍。「萵筍是新鮮的,忒嫩,您肯定喜歡。」蕭老太太一望,忍不住夾了一筷嘗了嘗。「老太太您覺得怎麼樣?」玉鳳問。眾人全撇臉望著,半晌,老太太眼眸一亮,笑道:「果真好,玉鳳小媳婦有心思,萵筍炒制的忒嫩。」眾人聽了,舒鬆一口氣,隨她呵呵笑著。「媽,來喝杯酒。」一旁上官仁抬手遞了一隻酒杯。蕭老太太不慌不忙接住,在鼻尖上嗅了一會兒。蕭老太太道:「從前,有個頭痛感冒,他父親就會讓我喝酒,你們甭說,真是管用,一杯就好。現在老了,酒喝的少,也沒那習慣了。」梁婉容笑道:「既然媽說喝酒有好處,那就天天喝上一盅,反正咱家裡珍藏的酒全是上乘好酒。」上官仁又給上官黎遞了一杯,道:「住院的日子不好受吧?回到家自由了。」上官黎臉上一團緋紅,像是蒸板上滾燙的五花肉的顏色。上官黎一仰頭乾了酒,擱下杯盅,乾咳了兩聲。「嗆著了,沒出息,一杯酒就這樣。」上官仁不屑一顧,再次給上官黎斟滿酒,卻被梁婉容制治:「行了,他剛從醫院回來,不能喝酒。」上官黎啃著鹵糟豬腳,神情露出一副瞞不在乎的樣子。上官仁用竹筷挑起鱔面,目光慈愛,笑道:「怕啥,一杯酒能把他咋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