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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3:59:15 作者: 紅棗
    尹厲為我的專場馬不停蹄的忙碌著,而我卻在日益的煩悶里一邊練舞一邊懷疑自我。

    「顏笑,你這幾天跳得都心不在焉!」吳可首當其衝地便指責我。

    「可我不知道什麼是自己的風格。我不知道怎麼樣的特質能讓觀眾對我一見鍾情。我一直對著鏡子在觀察自己,確實舞步上已經很精妙,也能體會劇目里主角的感受去表達,可僅僅整個巴黎,能和我跳得一樣的人就已經太多了。我都不覺得自己能打動老芭蕾舞迷,更別說泰勒夫人了。」

    吳可陪著我坐了下來:「我今天正想和你說,你知道即興芭蕾麼?不經過編排,只是跟著自己的心靈,根據音樂隨心所欲跳舞?」

    「還有古典芭蕾流派分流出來的現代芭蕾。信奉芭蕾不能拘泥於固定的陳腐步法,而是自然而然感情的肆意流露。」

    「我不大懂現代芭蕾,但是我想如果你能融合它那種自我創作和成長式的舞蹈,把你自己的內心和人生經歷跳出來,傳達給觀眾,那一定會成功。每個人的閱歷都不同,你的人生就是你的獨一無二性,你的特質。而能不能真正吸引觀眾,那取決於你內心的豐富程度和肢體的感染力度了。而這些古典芭蕾是沒法表達的。」

    那天我並沒再練舞。吳可的話讓我思考,或許我應該先梳理自己的一生,再去跳舞。

    晚上的時候我一個人去找了尹萱。聽尹厲說,她自上次回巴黎之後就一直不大願意出門,也不見人,尹厲去了幾次就吃了幾次閉門羹,他很擔心她。

    「是你。」尹萱果然不願開門,只透過門的探視口和我說話,「哥哥前幾天來找過我,我就知道他是為了你才來巴黎的,也不是來看我。」

    「聽說你要辦個人芭蕾專場了,真是恭喜,我2年前也想辦,可被哥哥嚴正拒絕了,說太耗人力物力,也沒必要,真是同人不同命。」

    我有些愧疚,但還是說明了來意:「對之前的事我很抱歉。我很想請你一起來那天的專場。實際我很想邀請你和我一起跳一段雙人舞。你跳得很好。」

    尹萱愣了愣,隔了好久才繼續說話,聲音卻有些飄渺:「沒想到我可以聽到這句話。可惜晚了。」這之後她不再理財我,也沒有開門的意思。

    接連幾天,我便每天都去,可結果都是相同的。尹萱是固執的,我也終於理解尹厲在忙碌之外的憂慮。

    那天我照例對著門說了聲對不起。然而這次門竟然開了。尹萱的臉出現在門口,僅僅數月不見,可如今的她卻叫我驚訝。臉比之前將近大了一圈,頭髮散亂地綁著,穿了件松垮垮的睡衣,仍可以看出衣服下微微的小肚子。

    她沒用眼睛看我:「現在你看到了,我徹底不是你的對手了。」

    「我徹底自暴自棄了,就是自我厭惡,我甚至沒法在鏡子裡和自己對視。經過這一場打擊,我對芭蕾和生活都突然沒了指望。也不敢再相信別人。我現在胖得像個臃腫的孕婦。」然後她終於抬頭看了我,「我在想,如果你堅持來十天,我就開門。今天是第十天。」

    走進尹萱的房子之後才讓我更震驚。那已經無法用人類居住的房間來形容了。到處是髒衣服和垃圾,桌上是方便麵和薯片的罐子。她用這些垃圾食物把自己的身材都糟蹋了。

    「我懷疑現在都穿不上以前的舞鞋了。」她坐到沙發上,又開了一袋薯片,「所以我不會去參加你的專場。你盡可以嘲笑我。」

    「我從來沒你優秀,也沒你幸運,只有我仰視你羨慕你的份。我或許根本不適合芭蕾,放棄也是對的。」

    我突然不忍心。我和尹萱再多過節,她從職業上講都是個認真的芭蕾舞者,並且比我對芭蕾付出更多,也更盡心。

    「我也嫉妒你。」我抬頭看天花板,但終於還說了出來。

    尹萱沒聽清一般地疑惑抬頭看我。我便狠下心再重複了一遍。

    「我也嫉妒你,一直嫉妒你。從最開始遇到你開始。比你嫉妒我更早。」這一段回憶是我一直不想扒開來的,我很難接受,自己曾經就存了那樣的心思,這些剖白讓我難堪,我低下頭,「我比你注意我更早的注意到你。你那時候甚至不認識我。我看到你穿著漂亮的禮服去參加沙龍或者舞會,看你拼命地加長時間練舞。我都嫉妒。你比我開心,你不像我,是被逼迫去跳舞的,你有錢有家世,你即使不跳舞,人生也有無數種選擇,你毫無後顧之憂,所以你才是真正愛著芭蕾才能選擇這樣孤獨和痛苦的職業的。」

    「可我和你一比,什麼都沒有,我除了芭蕾什麼都沒有,失去了舞蹈,又能幹什麼?而我為了舞蹈犧牲的東西,也更多。再者,舞者的生命短暫,一旦我不能再跳舞,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活著有什麼意義。可你不一樣,你什麼都有。你還有愛你寵溺你的哥哥,而我只有嚴厲的養母。」

    我閉了閉眼,我沒有繼續說下去。沒有說出,過去在巴黎,每當尹厲來看望尹萱時候,當尹厲溫柔低語地關照尹萱注意身體,為她買來她想要的一切,親昵地摸摸她的頭,這樣的每一次,我都嫉妒,嫉妒得快要瘋了。

    42、第三十九章

    我其實記得和尹厲的第一次見面。在墨西哥行之後,我已經記起來了,只是我不想說。

    那是一年的秋天,氣候變得太快,一場秋雨過後就驟然降溫。我的母親因為友人的邀請去了德國,整個巴黎便只有我形單影隻的一人。

    那時候在舞團里幾乎是全封閉的訓練,我甚至沒法出去買厚實的衣服,其餘的女孩子都有親友送來溫暖的外套,只有我和尹萱沒有。她算是獨自出國追求芭蕾藝術的,在巴黎並沒有親人。

    看到她每次也穿著單薄,不知何種心裡,我反而覺得有點安慰。我不是一個人。

    然而這一切很快被打破了。一天的午後,她便擁有了價值不菲的厚大衣。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她很有錢,並且有個愛她的哥哥。

    「尹萱麼,她出自尹氏,哥哥就是尹厲。昨天我看到她哥哥了,好帥,而且好溫柔,看到尹萱就把圍巾幫她圍好。剛才我還看到他在練舞室,好像打算等尹萱練舞完一起去吃飯。」

    然後我看到了尹厲,確實是英俊的年輕男人。表情有些冷冽。尹萱一蹦一跳地走過去,他的臉上便毫無保留地綻開一個笑容,像冰雪都要消融一般。我看到他伸手颳了下尹萱的鼻子,尹萱笑呵呵地挽著他的手,在自己哥哥的縱容下一路歡聲笑語著。

    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嫉妒的滋味。

    往常不論尹萱參加社交活動多麼閃耀,我都可以無動於衷,麻痹自己,我犧牲了社交,所以在芭蕾上比她更有建樹。可看到她的家人,看到她這樣被愛著,我卻心生毒液一般的嫉妒。

    尹厲在那之後不斷出現,有時候是寵溺地看尹萱跳舞,有時候只是安靜地聽她嘰嘰喳喳。舞團里的女孩子每次見他卻都面紅耳赤,恨不得爭著和他搭話。

    即使按歐美人的審美,他都是一個挺拔英俊的亞洲男子,帶了歐美所愛的異國風情。

    他太受歡迎,我沒有機會和他說話。

    直到一個黃昏,我穿著訓練而沒脫下的舞鞋和舞裙,穿過走廊,看到尹厲正站在休息室里。他大約等得有些乏了,出來透透氣。然後我看到他點了一根煙。黃昏最後一束陽光打在他身上,他望著窗外,若有所思。

    他有一雙好看的眼睛。

    或許只是一瞬間。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等我覺察的時候我已經走進了那間休息室。尹厲聽到聲音,有些疑惑地回頭,他漫不經心地看了我一眼。我咬了咬牙,鼓起勇氣,用芭蕾舞步輕盈地跳到他面前。

    我用毫不客氣的姿態奪下了他嘴唇間的煙。他的臉上露出訝異的神態,定定地看我。

    「先生,這裡全區都是禁菸的。」我用法語說著,挑釁地看著他,一邊把他的煙扔在地上,然後我踮起腳尖,用芭蕾立腳尖的姿態優雅地碾滅了菸頭。

    如果我的母親看到我現在的儀態一定會發瘋,她花了數年孜孜不倦地讓我舉手投足都和貴族一樣優雅,絕對不能想像我現在用這樣狂浪無禮的姿態教訓一個抽菸的人。

    我知道這樣是背離我的教養的,可一剎那,心裡充滿了惡意的快樂,像終於被釋放的撒旦,邪惡的快樂著。

    我不應該這樣對尹厲,可是我嫉妒他的妹妹,嫉妒到甚至連他也要一起嫉恨。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就想這樣對他。

    尹厲卻是儀態良好的,他看了看地上的菸頭,對我笑笑。

    「抱歉,我不知道。謝謝你的糾正。」他也是用法語回答的,竟然字正腔圓,我心裡的情緒更加洶湧。 ℉ёì ℉аη тχт

    「你的法語很流利。」我抬了抬下巴,心裡卻暗暗驚訝為什麼自己還留在這裡和他說話。

    尹厲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謝謝。」然後他叫住正要轉身的我,「你是我見過唯一一直板著臉的舞者了。其餘女孩子明明都很活潑,笑得也多。芭蕾雖然是高雅的藝術,但過於貴氣也會曲高和寡,舞者總要有點世俗氣,才能在高雅里給觀眾點親近感。」

    「小姐,你應該多笑笑。」然後他站直了身體,走過來,思索一般地問我,「你叫什麼名字?是蘇蕊?我記得尹萱說蘇蕊是法籍華裔,說法語比中文流利,和她關係也比較親厚。她總叫我要多記下她朋友的名字。」一邊說臉上還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色。

    我自然不想尹萱知道這件事,只信口開河胡鄒道:「不是,我不是蘇蕊,我姓顏。」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清楚的記得當時離開的心情,那種忐忑緊張,仿佛做了一件見不得人的天大壞事的情緒,但又抱著沒被抓到的幸運感。連回去跳舞時候的步法,都像是踩在雲朵上,飄飄然地快區分不出夢境和現實。

    而直到多年以後,命運讓我和尹厲用這樣的方式重逢。他以為我從不記得當年那次相遇,失去的記憶里包括對那次的回憶,亦或者本身對於我,那便是件即使不失憶也會被遺忘的小事,我不告訴他,可我記得。而當年的我,以為對於那時的尹厲來說,這也將是他生命里一個微小的事件,他很快就會忘記。可他在再見我時給我取名顏笑。他也記得。

    我們彼此躺在對方的記憶里,互相銘記了這樣許多年,直到知曉時間的韻律,互相將對方喚醒。

    可這一切的一切,我都不打算說,不準備告訴尹萱,也不計劃告訴尹厲。這只是屬於我的秘密,愛情是需要秘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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