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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3:59:15 作者: 紅棗
    「我知道我幾乎沒有機會了,可是我不想一輩子待在福利院裡,我討厭這裡。」尹厲的手握住我的,似乎要傳遞力量給我,「所以我混在那群5-10歲的孩子裡去了,我太瘦了,也不好看,嬤嬤們也不大喜歡我,她們一開始甚至都沒發現我混進去了。」

    「我為了讓自己好看點,每次出去都會拼命捏自己的臉,讓臉上帶點血色,或者捏得腫一點,顯得肉鼓鼓的討喜。」我自嘲著摩挲自己的臉頰,仿佛還能記得自己是如何一邊疼得掉淚一邊還持之以恆拼命捏自己的感覺。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待價而沽的商品,卻因為賣相不佳而積壓,我很害怕,我怕自己過了保質期,只能被拉去銷毀。」

    我把頭靠在尹厲的肩膀上,這段往事,即使如今想來,都令我難受,而這並不是全部。

    38、第三十五章(II)

    「來領養的是你的母親麼?所以後來你終於被領走了,也因此才開始跳舞?」尹厲溫柔地順著我的背,他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

    我笑了笑:「確實是我的母親。但是領養也是我自己爭取的。」

    「我母親想要小一點的孩子,這樣韌帶更容易拉展開。」我望著遠處的那片空地,我甚至能清楚地記得那天的天氣,是夾帶了潮濕的悶熱,「我們被嬤嬤安排好排隊,我跟在隊尾,我的母親站在最前面,她是我當時看到的最美的女人,穿得也好看。我當時想,我要是能被這麼美的人領養,或許很多年後,也能變成這樣美。」

    「可是不一會兒我就被嚇到了,我的母親端著她美麗的面孔,讓我們一個個上前劈叉抬腿和做跳躍動作,有時候一些能劈叉下去的孩子,她還會親自上前檢驗,撥弄他們的手腳,讓他們做出幅度更大的動作。我聽到前面孩子發出疼痛的哭喊。但我的母親都冷漠得無動於衷。」

    我的手開始顫抖起來,我拼命克制自己的情緒,尹厲安撫道:「沒事的,你可以休息一下再說。」

    而我卻想要說下去,這段沉寂的往事。

    我閉了閉眼,又像是花了大力氣一樣才睜開:「我有點害怕,很多小孩也哭了,但我想要離開這裡。可是輪到我的時候,嬤嬤卻發現了,她呵斥我一個12歲的已經不符合年齡了,讓我快回房間。」

    「讓她試試吧。」我的母親當時就是這樣說的,我甚至記得她微微皺眉又帶了點失望和百無聊賴的表情,顯然的,前面所有的孩子,都不大符合她的要求,對於我,她的臉上也帶了點興趣缺缺。

    我記得自己走過去,吸了口氣,慢慢地拼命把雙腳一字岔開,還裝出雲淡風輕的無辜樣子。

    我的母親果然被我的表情騙了,她有點驚訝,於是她走上前,蹲下來,一隻手按住我的肩膀,拼命往下壓;另一隻手便按住我的膝蓋,要求我把腳面繃直,她不說好,我不可以放鬆。

    「我很痛,她壓我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已經被撕開了,劈叉已經是強弩之末,而要繃緊全身,讓我疼里又帶了酸。我難過的想要尖叫,拼命咬牙才能不讓眼淚流出來。」

    我記得我的母親按著我靜止了很長時間,才抬頭問我:「你疼麼?」

    「尹厲,你知道我是怎麼說的麼?我說,『不疼,沒什麼感覺,就是有一點酸。』回答的聲音里還不能讓她聽出異樣。」 我攤開自己的手掌,看著手心的紋路,「你看,我一開始就是個虛偽的壞孩子。我也是個騙子。從和我母親最開始的一句話,我就騙了她,以致於為了圓謊,不得不繼續行騙下去。後來我才知道,她的腳踝動過手術,非常脆弱,已經不能再穿足尖鞋。她為了芭蕾又早過了結婚生子的年齡,為了圓一個芭蕾夢,才想到領養一個有資質的孩子。她以為我是得天獨厚的芭蕾天才,其實我只是個偽裝成天才的普通人。」

    「我要比別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匹配上我母親的期待。」我朝著尹厲笑了笑,眼淚卻嘩嘩地流了下來,「我對她是愧疚的,她本可以找到一個真正有天賦的舞者種子,然而我騙了她。我只能騙下去。我為此付出了代價。」

    「我比尹萱,比任何一個如今知名的舞者,都用了更多血淚才換來這樣的天鵝舞步。」

    尹厲抹掉了我臉上的眼淚,大力地把我擁住:「過去了,都過去了,以後疼的時候就哭出來好了,我不會責怪你。」

    我把頭靠在尹厲的肩膀上:「我不敢在我母親面前流露出任何讓她不安的情緒,我需要堅韌,心無旁騖地愛著芭蕾,那才是她眼裡的我。我甚至沒參加過任何一場芭蕾沙龍,我看著尹萱穿著晚禮服,我也想去。但我不敢,那時候我才只有15歲,我剛被領養了3年,我害怕又被丟掉。」

    「在我的母親辦好手續,帶我離開福利院的時候,嬤嬤按照慣例會在車後告別揮手,可是我根本沒回頭,我甚至看都沒看那些送別我的小朋友一眼。」我靠在尹厲懷裡,聽得到他胸腔里心臟的跳動,像久違的鄉音,寬容而安寧,「因為我發過誓。我這輩子,再也不要回去了。」

    「那些吃不飽,穿不暖,沒有人在乎,沒有希望的日子,會遠遠地被我甩掉。我要一路往上爬,跟著領養我的漂亮女人,變成她世界裡的人。在福利院的灰色時光,將永遠被我掩埋掉。我忘恩負義,狠心要把那些在最苦難歲月里對我笑過,溫和過的小夥伴,通通忘記。」

    尹厲的表情是動容的,他很久才終於說道:「我不知道你竟然有這樣的過去。那並不是你的錯。」然後他吻了吻我的耳尖,「現在我只想對你更好。我也感激終於能在這個時間遇到你。」

    回憶太多,我的敘述跳躍的甚至時間混雜:「那時候我很疼,真的很疼,可是我不敢說,我誰都不能說。後來我跟著去了巴黎,我第一次穿那樣好看又舒服的衣服,第一次吃到那麼多肉。」

    「然後就是芭蕾,一直跳。我很拼命,因為我知道芭蕾才是我的武器,只有我在跳舞,大家才會需要我。其他地方沒有我的位置。」我盯著遠方,「在12歲的時候我以為那種疼痛會把我殺死,可很久以後,我發現我已經習慣那樣的疼痛並且為之舞蹈了。我不再是福利院裡那個小女孩了,我變成了Alicia。」

    尹厲摸了摸我的腦袋:「你的母親即使最初為了你的柔軟度和身體條件而收養你,我相信她還是愛你的。只是她太關心以你為載體而生的芭蕾,卻忘記了更多關心載體的內心。她以為你和她一樣,視芭蕾為生命一樣的存在,所以她不斷要求你,以為那就是愛你的方式。」

    「她一定到死都以你為驕傲。」

    我微微笑了笑,是的,即便我的母親對我是非人一般的嚴格,我永遠記得她說起我時候的表情,驕傲而滿足,而我也從來沒有恨過她,她給了我一切,我感激她。

    我只是覺得羞愧。

    我對芭蕾的感情太過微妙和複雜,我仍舊無法面對鏡子裡的自己,這些回憶讓我覺得一腳踩空一般的茫然。我甚至不想想起更多。

    我有些懼怕芭蕾,懼怕它把我拖入過去的那個死胡同。懼怕芭蕾里顯示出來的陌生自己。

    「芭蕾上的成就和人生上的安寧是衝突的麼?」我覺得茫然而找不到答案,芭蕾帶給過我渴望的東西,但又讓我覺得壓抑和孤獨,「一定要犧牲安定普通的人生才會在藝術領域獲得補償和垂青麼?」

    尹厲深思了片刻才篤定地答道:「我會帶你找到答案的。」

    39、第三十六章

    「顏笑,今天下午帶你去見一個人。」尹厲在一周後聯繫我,「你會想要見到她的。」

    自從記憶慢慢恢復,我逃避似的連足尖鞋都不想看到,更沒有練過一次舞,連古典音樂都懼怕聽到。我只想讓自己一切都放空,縮進自己的殼裡不去想未來。

    然而尹厲帶來的人卻讓我驚得一句話說不出來。

    「這位是舒朗小姐。」尹厲笑著為我介紹。

    舒朗站起來和我握手,我一直知道她,她早年留洋,出身卻並不好,以當時的情況出國學藝術甚至可以說有點大逆不道,但是她卻一直堅持下來了,在歐洲演出過後便受邀加入了舊金山舞團,這在當時對一個亞洲人來說簡直是殊榮。但不知是否因為她為人太過低調,這麼多年來倒是鮮少再聽見她的名字。

    「我聽我的母親提過你。她以前和你一起跳過舞。」我的語氣有些艱澀,其實不僅如此,我的母親還讓我視舒朗為榜樣。她總是和我講舒朗的故事,她是如何向芭蕾奉獻青春的,她是如何每天練習10個小時的,她是如何咬牙堅持的。我的母親妒忌她。

    我青少年所有的青蔥歲月里,舒朗這個名字都像是一個如影隨形的附帶品。我不曾見過她,但仿佛已經認識了她許多年。這個意志堅定從不動搖的女人。

    尹厲顯然告訴了她我的身份,她瞭然又恬淡地笑了笑:「謝謝。我也很想念你的母親,我們那時候都那麼年輕。」然後她垂下了視線,「只是沒想到她這麼早就去世了。」

    「抱歉。我也很難過。」大約回憶往事很是傷感,但她還是不忘歉意地對我笑了笑,姿態優雅,落落大方。如今也該有50多了,她卻仍顯得高瘦而氣質出落。

    而隨著她的站起,我也才看到她身邊親昵地靠著她的一個小男孩。此刻正帶了點害羞但又好奇地觀察我。

    她循著我的目光,也看了一眼那個男孩,順手摸了摸他的小腦袋,神情慈愛:「這是我的孫子丁寶,我女兒他們正好出門,我照看孩子,可這孩子太粘我,只好一起帶來了。」

    這叫丁寶的孩子便抬頭朝我笑,五官輪廓卻和舒朗非常神似,顯然不是領養,而這孩子約莫已經4,5歲了。

    這樣推測舒朗是在非常年輕就嫁人了。這讓我不可置信。

    母親說過,舒朗只愛跳舞,她是個沒有欲望的女人,要把一生都獻給芭蕾。而以她的資質和當年芭蕾人才的稀缺,不論在國外還是國內,她只要堅持,都將有無限前途。

    「我在21歲就結婚了,22歲就生了孩子。」舒朗看出我的疑惑,非常淡然地解釋道。

    「是個女兒,婚後我還跳芭蕾,但只是為了興趣,生孩子以後確實身體已經不是最好的狀態了,我沒有做舞團的領舞,但我一直在跳著,有時候是群舞,有時候編舞,我不在乎,舞蹈本身就讓我快樂。」

    她雲淡風清,完全不像在談論她曾經那樣榮光的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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