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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3:59:15 作者: 紅棗
沒有了尹厲,和黎競單獨兩個人,我就覺得尷尬起來,他喜歡帶我去最貴最華麗的西餐廳,飯後便會邀我去聽歌劇,然後我們沿著塞納河畔慢慢走。
「就像回到了過去,那樣無憂無慮。」他這樣滿足地笑著說,「像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一樣。」
每當此時,他溫柔的眼神便會落在我身上。有時候他會念一些詩句,都帶了美麗古老的韻律。
這是過去我們的相處模式,我很想想起來,他也很想要我想起來,我們默契地期圖用這種方式重溫記憶。
可有時候我不覺得浪漫,只覺得塞納河畔的風有點大。
而半月有餘,黎競努力地模擬出過去的場景,希望任何一個片段都是刺激我恢復記憶的導火索,然而我卻遲鈍得什麼都想不起來。我覺得很愧疚,黎競大概也是有點失望的,他看我的目光里,越來越多像是透過我在看另外一個什麼人,帶了淡淡的感傷,這樣的神情讓我落荒而逃。
「以韻,今晚帶你去看我的畫室吧,我已經把幾批參加畫展的畫全部追了回來。」今晚黎競的聲音是難掩的歡快,他為我畫了不少畫,現在為了幫我重拾記憶,不惜毀約也把正在展覽的幾批畫提前收了回來。
而即便知道了那將是一整個畫室的我,在真正看到的時候我還是被震撼了。
比尹萱的練功房更寬敞的房間,畫的大小不一,錯落地懸掛在牆上,沒有尹萱照片布局那樣中規中矩,卻帶了不一樣的風情,顯得凌亂又別致,而在我正前方的牆壁上,竟然就是一幅真人大小的畫。
「那是我直接畫在牆上的,用了一個月才畫完。」黎競的語氣帶了自得和滿意,「我一個月沒有出門,結果畫完就激動地出來找你,你被我鬍子拉碴的潦倒樣子嚇了一跳,後來還一直調侃我,說我是不要『臉』的藝術家。」
他笑了笑,然後看了看我,又轉頭盯著牆上的畫,注視的目光柔情和煦。
畫面里的背景像是一個教堂,採取了一個側邊的視角,我能看到畫面里斜前方那巨大的耶穌像,各處裝飾著聖誕樹,神父正手持《聖經》,他的身後站著演奏頌歌的提琴手,一個金髮的男孩子正彈奏著鋼琴。畫面里有很多人,虔誠地低著頭,靜謐地站在座位前,手捧蠟燭,教堂暗著,只有每個人手中的燭光照亮他們的一小片臉。但那些臉都是模糊的,只能隱約看到眉眼,只有我的是清晰的。
我站在這個畫面布局的正中,捧著蠟燭,臉色沉靜,閉著眼睛,仿佛在做一個隱秘的請求。看得出黎競在我的臉上花足了功夫,陰影畫得恰到好處,有一個曖昧柔和的剪影,顯得睫毛長而美,表情嫻靜,與世無爭,比起之前莫行之帶我看的那張畫像,這一張美得不那麼凌厲,沒有那麼多稜角,反倒顯得有些柔軟和脆弱。
我想起莫行之的那句話。「畫作者一定很愛畫中人。」站在這面牆前,我也感覺得到撲面而來的情緒,內斂的愛意。
「畫裡是我們第一次遇到的樣子,那是五年前的聖誕,我從南部一路到了巴黎,一個人,因為孤獨,就想在教堂里和大家一起過,然後我看到了你。」黎競的語氣和緩,帶了回憶的味道,「我一路在尋找靈感,我以為我不會在哪個城市定居的,但那天以後我在巴黎住了下來。」
我環顧整個畫室的畫,那是一個個我。我旋轉的樣子,我跳起的瞬間,更多的是平時不穿芭蕾舞服的我,很多個我,在不同的時間裡,側在巴黎不同街道的欄杆上,表情淡淡,但眉眼間是年輕驕傲的痕跡。
然後黎競走過去,揭開了一幅畫上的遮布,那是一幅沒完成的畫。
「我已經聽說舞團已經和你準備簽約了,你將有第一次公開的登台演出,世界將第一次聽到你的名字並為你折服,我本想畫好這幅畫送你,但之後你就出事了,我便沒法再繼續下去。」
我像被那幅畫蠱惑了一般地向前,伸出手撫摸畫面上自己那張未完成的臉。畫裡我姿勢有些扭曲地坐在地上,一手按住左腿,腿部的肌肉繃緊,一隻腳的足尖鞋綁帶已經鬆散了開來。黎競畫好了我所有手和腿部的細節,唯獨卻沒有畫臉上的表情,畫裡我只是帶著空洞的臉的輪廓,仰著頭。
「你想起了什麼沒有?這幅畫是你在練習的時候不慎被自己的汗水滑倒,那一次肌腱拉傷,被迫修養了2個月,那2個月你都不肯見人,覺得腿會受影響,無法接受。我想把它送給你,是因為你為了成為首席的那一天,犧牲了太多,而你的光榮和血淚,我一路都擁有。」
這幅畫讓我覺得悲傷,而這種情緒又不知道該怎麼捕捉住源頭。
黎競每走過一幅畫,便會為我詳盡地解釋,每一幅畫都帶了很多共同的回憶。可惜我和黎競也僅僅在五年前才相識,他也僅僅知曉這短短几年間的我,甚至是我的母親,他也僅僅見過三次。
我在來巴黎的第二天便去了公墓。那是個簡易乾淨的墓碑,在綠糙茵茵的墓園裡,邊上開著一支剛被雨打濕的鬱金香,鮮紅色。墓碑上刻著我母親的名字。Maria Tang。黎競告訴我,她叫唐苑。
「她是什麼樣的人?」那時候我站在雨中,問黎競。
那時他卻顯得有點為難:「我真的很難形容,我們僅僅見過三次,還幾乎都只是個照面。我只知道你母親的法語非常地道,她不喜歡多和你以外的人說話,顯得很神秘,你們過得並不奢華,沒有其他親人,但是她的舉手投足卻像一個貴族,非常優雅。」
「你應該去見見泰勒夫人,我沒有見過她,但是她是你的老師,你是她唯一的徒弟,你的母親和她也看上去很熟悉,要是她知道你活著,一定非常開心。她一定能給你很多幫助。你也應該問問她關於過去的回憶。她是在芭蕾上離你最近的人。」
此刻黎競大概看出我的情緒,把當天他在墓園對我說的建議又提了一遍。
我感激地對他笑了笑,然後還是好奇地問出了一直以來的問題。
「黎競,我有一個問題,不知道合適不合適,但是我一直很好奇,如果我們的回憶一直這樣美好甜蜜,那我當初為什麼會拒絕你呢?」
黎競有些沉默,過了片刻才說:「我不知道,你沒有說理由。你只是說你這輩子不會嫁給我,並且告訴我不要再出現在你面前了。」
這個答案有點出乎意料,因為實在是傷人的直白。我有些尷尬地為過去的自己道歉道:「對不起。」心裡卻想著或許過去的我真的不怎麼討人喜歡。
黎競卻沒有在意,他只是笑了笑:「我尊重你的決定,但此刻只要你活著,就是對我的祝福了,何況現在你失憶了,或許對我們也是新的開始。」
他說話的時候語氣深情,而我卻心裡一跳。我沒敢和他說,我兩天前在我公寓樓下看到了尹厲。
28、第二十六章
尹厲就那樣安靜地站在路邊,他的手裡捧了大把的玫瑰,引來路人無數。我目不斜視地走進公寓。接連兩天都如此。他不開口叫我,沒有打擾,只是每天捧著新鮮的玫瑰。而我家裡放著黎競送我的香水百合,濃郁的味道,開得肆虐。
再隔一天下樓,他除了手持玫瑰,竟然在腳邊放了塊牌子,上面大大咧咧用法文寫了:「原諒我。」
我斷然不知道尹厲也會做這樣的事,倒是有點不知所措地從後門溜了出去。
Frank幫我聯繫了泰勒夫人,今天便是會面。
泰勒夫人是世界聞名的舞蹈藝術家,曾經在年少時候就獲得殊榮,退出舞團之後便轉行編舞,曾經對外公開過不會單獨收徒,而我是唯一那個破例。
此時她姍姍來遲,而我越發緊張。心中總有忐忑。
她是我解開所有謎題唯一的希望。
然而當視線里出現這位名師雍容華貴的臉,我就覺得有些手腳發涼。她顯然是認識我這張臉的,但她對此的反應卻不是久別重逢的喜悅,而是冷靜的有些冷漠。
「做個piroette on pointe和後踢給我看看。」她的語氣疏離,沒有問候,沒有擁抱,只是這麼冷冰冰的一句話。
「我失憶了。」我有些侷促,「我發生了車禍,什麼都不記得了,我不記得自己,也不記得您。」
泰勒夫人這才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也僅僅是一眼,她便接著說:「把腿給我看看。」說完就逕自上前擺弄我的小腿,她蹲在我面前,面色沉靜嚴肅,一路從腳尖腳背捏到小腿,之後她讓我在她面前轉了圈。
「老師,有什麼問題麼?我們可以坐下來談談。」
做完這些她的臉色便冷了下來:「我想我們沒有談的必要了。你也不要叫我老師。我不承認你是Alicia。你沒有跳舞的腿。」她抬起頭看我,語氣卻像在宣判死刑,「沒有兩條有力的腿的人,終其一生也不能成為一個在舞台上驚艷觀眾的舞者。你現在的腿,成為不了一個職業的舞者。芭蕾史上沒有任何一個舞者有這樣軟綿綿無力的腿。」
她的粗暴態度讓我憤懣和委屈:「可我就是Alicia,您是明白的!我可以重新跳舞!我不怕苦!」
「很多時候光有態度是不行的。你光有跳芭蕾的心,卻沒有跳芭蕾的腿。每個舞者都為了舞蹈甚至可以付出一生的心血,犧牲了所有,但最後能站在巔峰里俯仰世人接受萬眾朝拜的,也就只有那麼幾個。」
「我很惋惜。Alicia是我非常看好的舞者,但是現在事實就是這樣,沒有芭蕾的Alicia不是Alicia,你不是她。」
我的心裡亂成一片,我差點不明不白地死掉,艱難地活在騙局裡,覺醒了想要找回過去,卻發現所有人不再需要我。
沒有了跳舞的腿的我,一無所有。
我忍住就要滾落的眼淚,不甘地問道:「那為什麼過去的我連一場公演都沒有?為什麼過去擁有那樣條件的我,連站在世人面前的機會都沒有?為什麼?」
為什麼,連曾經燦爛過的回憶都沒有留給我?我從來沒機會知道過去的我可以做的多好。
泰勒夫人聽了我哽咽的語氣,似乎有所觸動:「那是你母親要求的。一個舞者從最開始的初登台,到最後在舞台閃耀,是漫長的歲月。她不希望你被外界的過早的盛名所累,也不喜歡那些無窮無盡的舞會,法國貴族的男孩子來分散你的精力,外界總是太多誘惑,很多比你更有天賦的女孩子,過早把自己的藝術生命夭折在浮華里。」
「你應該獨自舞蹈,直到那個成熟的時刻來臨,展開你的雙翅,再也沒有誰可以束縛你,遮蓋你的華彩。」她仿佛默念著什麼詞句一般說出這句話,「你確實是我見過最有資質最堅韌的舞者,我說過的,假以時日,你將把我們都甩得遠遠的,可也或者是我的欠考慮,你作為我徒弟的出現太過奪目,媒體一開始圍追堵截。我和你母親同樣的擔憂,過早的媒體曝光會讓你浮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