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2023-09-22 13:59:15 作者: 紅棗
幾乎動作機械的,我把Frank給我的那些舊報紙從頭到尾逐字逐句看了一遍。那些報紙都泛了黃,大凡是些法國主流媒體的文藝評論和通稿,最久遠的日期是在八年前的某一天:前歌劇院舞團首席領舞,現芭蕾屆泰斗級的名師泰勒夫人,十年來首次收徒,舞者是一位亞裔,Alicia Tang,報導里附上了泰勒夫人對未來學生的評價,「她生而為舞者,而我毫不懷疑,有一天她必將超越我,並把我們都甩得遠遠的。」
離現在時間最近的一條新聞就是一年多前關於Alicia的失蹤,報導里稱她剛和歌劇院舞團簽約完畢,下個月將正式成為歌劇院舞團的首席領舞並進行第一次對外登台演出。
我茫然地看著報紙里女孩冷艷傲然的側臉,覺得就像在看一個毫不相關的陌生人。
我還是什麼都記不得。
Frank給我的包裹里報紙非常少,幾乎都是錄像帶,錄像帶的背脊上都標著錄像的時間。我隨手拿起其中的一卷。
影碟機里開始出現一段跌宕的鏡頭,接著便是一張臉的放大,和我一模一樣的臉,頭髮盤在頭上,穿著一身黑色練功服的女孩,對著近距離的鏡頭淡淡地笑了笑,然後便坐下開始穿足尖鞋。
她的身高看上去與我一般無二,但整個人卻比我更瘦,身上肌肉的線條也更分明。我看著她神情輕鬆地靠著腳尖站立起來,摩擦舞鞋,壓腿,站起來跳躍,落下,跳躍,落下,旋轉,不停旋轉,只有足尖鞋摩擦地面發出的聲響,她在充滿陽光和鏡子的屋裡跳舞,像一道光,舞步從容,充滿了力量和美。那高高揚起的脖頸白、皙,充滿了優美的弧度,像是正要起飛的天鵝。
「芭蕾不僅是一種舞蹈,更是一種人生態度,你用腳尖站在地上,你站得比自己原來能夠的更高,你看這個世界的眼光也應該更高,作為一個芭蕾舞者,永遠永遠要用你所能夠達到的最高姿態去生活。我們生而驕傲高貴。」
「在你旋轉的時候,不要東張西望,而是永遠記住,盯緊一個目標,只有盯緊一樣東西,你才能保持重心的穩定,你的渴望和夢想,都只來自於這一個目標,就是芭蕾,外界再多誘惑,你也只有這樣一個要緊盯的目標,你和融入到你本體的舞蹈。你就是舞蹈本身。」
我的腦海里沒來由得想起這樣兩段話,仿佛它們本來就在我的記憶里休眠,只是一不小心被喚醒了一樣。
錄像帶里的女孩仍然保持著高貴的姿態在跳著古典而高雅的舞步,她的眼神不軟弱,不溫柔,而是帶了流動的艷麗和矜持,畫面是安靜的,只有她不停跳起落下的聲音,她偶爾停下來擦乾淨身上和地板上的汗水,防止被自己的汗水而滑倒。
然後她終於跳得累了,停下來,脫下舞鞋,露出傷痕累累,帶了水泡的腳,開始活動腳趾。
我的眼光停駐在這一個畫面上。
那是一雙和我幾乎一樣的腳。與剛才優美的舞步相比,簡直算得上醜陋,而圖像里的女孩突然抬頭看了一眼鏡頭,毫無言語,只是用黑色的眼睛直直地看著鏡頭,我仿佛有一種墜樓般的失重感,她揚起和我一模一樣的臉,雖然並沒有特別的表情,卻好像挑釁一般,隔著屏幕與我對視。錄像到這裡便停了。
我仿佛被蠱惑一般,翻出另外一個錄像帶。
這次錄像里的女孩子似乎更長大了些,臉上化著妝,不再是穿著簡單的練功服了,而是換上了要登台演出的芭蕾舞裙,裙擺美麗,綴滿了鑽,鏡頭採用了一個遠景和近景交錯的結合,她站在後台的帷幕里,輕輕扭動著腳踝,在地板上劃出曖昧的陰影,睫毛低垂著,顯得靜雅而安寧。然後鏡頭一轉,音樂已經響起,她像一隻蝴蝶一般飛到了場中央,舞步翩躚,莊重又輕盈。
接下來的是她的獨舞,一段變奏,她的肢體在黑暗和光明交接的舞台上仿佛是流動的,我看著鏡頭裡的人,仿佛自己也置身在那個舞台上,用自己的雙手和雙腳去訴說,每一個動作都是上一個動作的延續,每一個舞步都是我內心最隱秘欲、望的表達,我的痛苦我的淚水,我的歡笑,芭蕾帶給我的,和奪走的,別人不能理解的激烈掙扎,最後都匯成一個個精準曼妙的舞步。
我如痴如狂地把所有的錄像帶按著時間倒序看了一遍,那張和自己一樣的臉,便仿佛時光倒流一般,從自信青春的,倒退回青蔥稚嫩的,直到臉上還帶著未長開的懵懂。
每一個片段里,每一個芭蕾的舞步里,都帶了濃重的感染人心的力量,那是一種快要暈染開來的渴求,以芭蕾為全世界,以芭蕾為人生的欲、望。強烈到足以讓任何一個陌生人動容。
和其餘紀錄片不同,這些錄像里被拍攝主體是緘默的,但卻沒有任何一個錄像能比這些訴說更多,芭蕾舞者是用她的身體在表達的,她拋開所有的羞怯,將真實的自己公開,而我只能看到強烈的,她眼睛裡涌動的,不死的夢想。
我的內心像被巨物撞擊一般,腦內還是柴可夫斯基的音樂,在不斷迴響,我坐在沙發上,用雙手環抱住自己的腿,那雙不好看的腳不斷提醒著我,那是我的過去。
我和她真的是一個人。
我又拿出最開始的那捲錄像帶,放進影碟機里重新按了播放鍵。
第一次的觀看只是懷著驚訝和窺視的心情,仿佛在塵封的記憶里尋找過去的自己,甚至像是窺視一個陌生人的人生,並且在一瞬間就被那些精彩的舞姿所吸引了,而這第二次的觀看卻沉重的多,我覺得無法宣洩一般的難受。
鏡頭裡舞姿越是曼妙越是高難度,我的心就越是如墜地獄一般的寒冷。那個屏幕上將真實的夢想和對芭蕾的熱愛盛放在腳尖的人,和如今對於芭蕾除了觀賞沒有任何愛情的我,簡直就是絕佳的諷刺般的比照。
我只覺得心間一片空茫,仿佛在很早之前自己已經死了,那些過去曾經視為生命的夢想和執念,如今卻在這個軀殼裡消失的無影無蹤。
更可悲的是我甚至連那種夢想被從自己身上鮮血淋漓地剝離的痛感都沒有了,因為我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忘記了對於舞蹈的諾言,忘記了腳尖的痛楚,忘記了血與淚,榮耀與掙扎,也忘記了我自己。
我不是我,而只像一個偶爾占據了這個身體。
23、第二十一章
第二天我是在旅館柔軟舒適的床上醒來的,身上蓋著蓬鬆的毯子,大約已是中午,陽光透過百葉窗灑下來,我睜開有些紅腫的眼睛,抓了抓頭髮。
昨晚那些錄像看下來已然是深夜,我在長久的默然和不知所措的遲鈍中終於清醒過來。
我需要離開尹厲。
事情正在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發展,我亂如一團的過去馬上就要真相大白。尹厲給我的,怕是一個早就設計完美的騙局。我知道我可以選擇按捺情緒,韜光養晦然後裝瘋賣傻地在他身邊收集證據,扭轉自己的被動地位,但我覺得害怕,一個你依賴並且抱有愛意的人,一夜之間打破了我所有的認知,我沒有辦法在他面前那樣冷靜,我沒有辦法像他那樣,知曉著一切淵源,卻仍然能緘默著披著虛假的表情容忍我生活在他的安全距離以內。我不知道應該如何面對他。
既是自保,又是逃避。
於是那晚我便收拾了東西,打算匆匆忙忙從尹厲家裡捲款跑人。電視裡這種時候為了消除蹤跡不被對方發現,都是不用信用卡銀行卡的,不然取個錢就暴露地點了。可惜我實在太沒有長遠眼光,如今身邊除了尹厲給的幾張副卡,竟然沒多少現金。
好在最後從尹厲家出來的時候我還是收穫頗豐,扛了很大一袋東西。裡面胡亂塞著一些能保值的玉器首飾水晶,甚至還有一個價值不菲的金鑲玉菸灰缸,要不是嫌攜帶不便,我恨不得連尹厲放在過道里的清代花瓶也搬走,然後再擼光他牆上所有張大千朱耷的真跡。
他欠我一段人生,我拿得理直氣壯。
而一路往長途汽車站趕的時候,我也模模糊糊想著,或許這對於我也算個和美的結局。我當年第一次入住尹厲那金光燦燦的家,便是恨不得把他家鏡子上鑲銀的邊框都敲走,然後逃離尹厲。如今也算是得償所願。
尹厲大概意識到了,等我到了汽車站,手機上已經顯示有幾十個未接來電和未讀簡訊,並且他此刻還在繼續堅持不懈地打著。我望著屏幕閃爍,最後還是接了起來。
在周遭的嘈雜里,他聲音里的急切也顯得有些隱約而不真切:「顏笑,你在哪裡?」他這樣問。
那一刻我正灰頭土臉頂著疲憊的臉,背著Frank給我的「過去」,和從尹厲家弄來的「贓物」,手裡攥著幾百塊錢,站在川流的人群里。 周圍提著行李的人不停走過,蹭過我的肩膀,我的身體,我在這種間接的推搡里左搖右擺,像一條被激流打昏頭的蠢魚。他們的臉上都帶了急切而明顯的動機,他們都在為什麼而奔走,不停駐。人聲鼎沸,熱鬧而混亂。對面的店鋪玻璃上只映出我仰著脖子看車次,年輕而茫然的臉。
我在哪裡呢?這一瞬間連我自己都恍惚了。
「我也不知道。」
尹厲聽我說話似乎鬆了一口氣,而在他還想開口之前,我就移開了手機,取出了電話卡。
我不想讓他找到我。
可當晚我並沒有坐車離開,我甚至沒有一個目的地。我只是背著沉重的背包,提著行李,低頭緩慢地走了許多路,直到再也走不動,才就近找了家小旅館住了。
等一覺醒來,我也才神清氣慡了。從床上爬起來,吃了中飯,我便出去轉了一圈。這一帶臨近汽車站,還沒有翻新,很多住宅都還是老房子。我走過擁擠狹窄的街道,兩邊房子橫七豎八地搭出了雨篷,有些人家的窗台上放著一盆自己種的蔥,隨處是晾衣服的繩划過頭頂,間或還晾著幾條大短褲。
這樣的場景讓我覺得新鮮。尹厲給我的人生太過富足和安定,我其實對這個城市和生活著的人一無所知。
佝僂著背脊在門前洗衣服的老人,被生活重壓而眉頭緊鎖的中年人,眼睛迷茫的少年。這裡房子破敗,人們的臉上是麻木,也有堅韌,有貧窮和衰落,也有掙扎不屈而生。
我試圖讓自己變得坦然平和。生活從來不公平,總有生來能翻雲覆雨的豪門,也有比我更不幸的平凡人。但我們都要努力地活著。
這麼一想,我就不那麼沮喪和無措了。能咋樣呀!日子還不一樣過!現在該慌亂的怎麼說也不該是我,明明該是尹厲啊,他回家看到像被洗劫一樣的房子,也得給氣半死吧。
我一邊想像著尹厲扭曲的臉,一邊又有點懊喪,覺得這走的實在不夠轟轟烈烈,心裡一邊正盤算著將來的生活,卻聽到背後傳來幾句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