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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3:20:16 作者: 林起笙
崔皇后顯然是尚未安歇,檻窗透出燈燭的暖光,幽曖地照亮黑夜。
就好像多年之前,他浴血征戰四方,歸來的時候,她的屋裡,總是會這樣為他亮著一盞燈。讓他真的有一種,回家的感覺。
----她的身邊,是吾心歸處。
那時候,他想----
也許一開始,她嫁給他的時候,是不情不願,是因為亂世之中,迫不得已的抉擇。
彼時,前朝末帝暴戾昏庸,致使奸臣當道、民生凋敝。
他們隴西李氏,世代忠君愛國。攤上這樣一位君主,是不幸,更是機緣。
於是他就和鎮國公謝懷,還有當時的驃騎將軍宋頤,乘勢聯手,起兵平定天下。
而他作為這場造反的主心骨,最有可能榮登大寶。
率兵攻占清河郡的那一天,他打著馬,穿過夾道歡呼的人群。
纖弱的世家千金也混在其中觀望,雪膚花貌,遠山芙蓉,其色傾城。
隔著人山人海的驚鴻一瞥,他看見她,也看中她。
崔家懂得審時度勢,所以,縱使當時的她已有心悅之人,到最後,崔家還是為了一個利字,將她許配給他。
他以為,朝夕的相處,總能水滴石穿,總能讓她忘記前塵舊緣,心甘情願地留在他身邊。
她好像也因為事已成定局,選擇認命。
結髮為夫妻的這些年,她和他,也稱得上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他們這麼多年的夫妻情分,終究是抵不過,她耿耿於懷的那份舊情。
若非陳燾的出現,牽出當年,徐蘭離宮的隱情。
他怕是一輩子,都要被蒙在鼓裡。
聖人在皇后的殿外停駐良久,到最後,他還是神情凝重地一擺手,示意守夜的宮婢打開屋門。
這時,崔皇后還跪在佛堂的蒲團上,對著悲憫眾生的彌勒佛誦讀經書。
聽見身後由遠及近的跫音,她誦經之時,不斷翕動的嘴唇微闔,然後,慢慢地睜開眼。
聖人駐足門前,沒有再靠近。
他瞧著背對他的那道纖薄身影,總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好似隔著天塹,難以跨越。
儘管他站在身後,不曾出聲,但崔皇后還是憑著燈燭映出的,他拉長落在旁邊的影子,認出他的身份。
若是往常,她定會即時起身,畢恭畢敬地朝他行禮。
可惜事到如今,她已經沒了必要,維持這份不需要的體面。
崔皇后背對著他跪在佛前,紋絲不動。
聖人也默不作聲地看著她的背影,良久,終是沒忍住問道:「皇后,你當真,不悔嗎?」
崔皇后眼眸微闔,深吸一口氣,「不悔。」
聖人眉宇緊蹙,不由得冷嗤:「所以初沅在你心中的分量,和你的舊情郎宋頤相較,根本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是麼?」
聞言,崔皇后終是起身面向他,正色道:「也許曾經,臣妾是心儀過宋頤,但早在嫁給陛下的那一天,臣妾就已和過往種種劃清界限,不再痴心妄想。」
「臣妾也是認真地,想要和陛下共度餘生。」
「可陛下犯的過錯,大謬不然。」
「臣妾的確是存有私心,想要保住宋家最後的血脈,可臣妾也是想……替陛下贖罪。」
「難道這麼多年以來,陛下的心裡,就從未為十八年前的事情,而於心不安嗎?」
「那不止是宋府闔家上下百來人的性命,更是成千上萬,無辜將士的亡魂!」
她的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聖人瞪目看著不遠處,熟悉而又陌生的髮妻。
她的眉眼一如初見的傾驚艷,可他卻好像從未認識過她。
她一點都不像他以為的那個,不涉凡塵事的世家女。
她竟然,什麼都知道。
恍惚之際,他又想起十八年前,那場慘絕人寰的叛亂----
宋頤和他的長子宋長淮屍骨無存,昔年跟著他們南征北戰、掃除前朝亂軍的將士們,亦是屍骨成山、血流成河。
他失去的,是國之肱骨,更是和他浴血奮戰的生死至交。
思及此,聖人身形微晃,整個五臟六腑都在劇烈地震顫著,難以平復。
他的胸膛急促起伏,慢慢地,臉色脹得青紫,目眥欲裂,分外駭人。
崔皇后還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一時間,不由得心中一驚,下意識地倒退了半步。
聖人極力地維持著神智,他捂著劇痛的心口,瞪目盯著皇后,嗓音喑啞,「好,崔婉,你可做的真好。」
「……既然你這麼想要贖罪,那你就好生待在這裡,懺悔吧!」
說著,他搖晃著身形,轉過身,趔趄走向屋外。
待到留守院中的桓頌伸手將他扶住,他終是控制不住地一個踉蹌,跪倒在地。
他緊攥著桓頌的袖角,咬牙切齒道:「朕哪裡錯了?朕沒錯!」
「宋頤擁兵自重,想要效仿朕當年的改朝換代之舉,朕為了天下百姓,為了民生審判他,朕有何錯之有?何錯之有!」
近乎嘶吼地說完這番話,他的唇角也溢出鮮血,一滴一滴地,砸落地面。
桓頌冷眼睥睨著半跪身前的中年男子,眸中平靜如水,半點情緒都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