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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3:04:24 作者: 薛直
戶部尚書唉聲嘆氣,面色悲苦:「清平候所言甚是。若真能議和,自然也是好事一樁,可北戎要藉由打仗整合部族,倘若議和就要給出讓他們足夠滿意的代價,這代價我們怕是就承受不起。」
嵇沄點點頭,面色嚴肅:「正是如此。何況倘若議和,主動權便全在北戎手中,倘若他們同意議和之後又捲土重來,我們該以何迎敵?餓慣了的野狼是無法養熟的,與其割肉餵它,不如打斷他的脊樑,讓他再也不敢南犯!更何況,北戎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朱俊不要以為他們氣勢洶洶而來,便難以戰勝。北戎內部大部族至少有七八個,個個都對這位弒父殺兄登位的可汗心有不滿,不過因其人頗有手段而一時雌伏,一旦接戰,各部便免不得摩擦,只要我們能將北戎拒之關外,他們自己就會鬧起來。畢竟是烏合之眾,即便兇悍一些,又何至於沒有勝算?」
他說得頭頭是道,倒也說服了部分臣子。
其實將領天然就是主戰的,只是礙於確實沒錢沒糧,打仗並不容易,因此暫時觀望。而嵇沄自己就是主理戶部的人,他轉運軍糧後方支援的本事之前楚王攻打乞活軍的時候眾人都看清楚了,見他認為有勝算,也便紛紛動搖起來。
皇帝心知嵇沄說的都對,但他就是意難平。嵇沄越是說得入情入理,皇帝越是認為他可以用的辦法還有很多,偏偏選擇了堅決支持開戰,就是為了魏如瓔再度上戰場。
是平定乞活軍的功勞對魏如瓔來說還不夠嗎?等他戰勝了北戎,平定了邊疆,這個兒子的威勢就無人能擋了。
皇帝心情沉鬱,一言不發,臣子們卻不放過他。只是走神了片刻,皇帝便被尚書左僕射連聲呼喚:「陛下!陛下,陛下!」
聲音急迫,表情激動。皇帝驟然回神,看著仰起頭看著自己,滿懷期待的一張張老臉,不得不找補了一句:「朕思慮過甚,一時走神了,愛卿要說什麼?」
左僕射並不深究,反而熱血沸騰道:「臣以為清平候所言甚是有理,先與北戎交戰有利無害。即便接戰後再做和解,也比不戰而降好!陛下以為如何?」
皇帝又感受到了當年被嵇沄設置好了所有路徑,自己只能遵從的痛苦,好像他就是個廢物,一無是處,絞盡腦汁想出的解決辦法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發現嵇沄輕易能夠舉一反三,根據情況變化和自己的需求給出無數種解決方案,任他揀選。
這本該是一種幸福,至少他是得利者,不該有任何不滿。可是漸漸的,他害怕了,也對嵇沄心生厭惡。他害怕嵇沄知道,追隨的主公其實遠不如自己,更害怕在對方面前無法維持胸有成竹的假象。
有時候他甚至會很憤怒,在心中對嵇沄發火。你以為世上只有你一個聰明人嗎?你為何要到處賣弄你的聰明?你為何要覺得世上之人智慧才是尋常?你讓我該如何自處?
可是這個天下第一等聰慧的人,居然對自己情根深種。起初的時候,皇帝心生感激,也覺得很幸福,似乎是擁有了一切。但後來嵇沄給他的實在太多,皇位,權勢,獨一無二的真情。或許是得來的太容易,皇帝從來不珍惜。又或許是嵇沄的真愛也太豐沛,所以就變得廉價,無論皇帝如何傷害他,寵愛別人,不斷生子,嵇沄始終在那裡。即使他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多病,可是知道皇帝需要,他總是在那裡。
皇帝從未覺得自己失去了嵇沄,但同時卻得到了更多,於是年少時真心相許,甚至隱隱仰望的感情,就好像一點都不重要了。
他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因嵇沄而來,因此也清楚若是嵇沄反悔,自己終將一無所有,所以他無法容忍嵇沄好好地在身邊提醒自己這個真相,於是他害死了嵇月,用嵇月深深打擊了嵇沄,連元後子女也不肯疼愛,全然忘了那也是他自己的孩子。
沒想到,二十年過去了,嵇沄移情別戀,將二十年前扶持自己的過往,在他自己的兒子身上重演了一遍給他看,他居然沒有任何辦法。
這是一種報復嗎?
皇帝變得很恍惚。左僕射還在繼續追問,皇帝點了點頭,沒管他到底問的是什麼,表示了同意,又倉促地命令眾人退出去,以後再議,又讓嵇沄留下。
楚王沒動,站在原地看著嵇沄,見對方點頭,這才跟著眾人退了出去。
嵇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皇帝則神情恍惚,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嵇沄那樣熱忱而包容地看著自己,那時候兩個人還都是少年。
他忽然說:「我老了,江波。」
嵇沄若無所覺,似乎根本沒有看到他懷念的眼神和隱隱的哀傷絕望:「是啊。」
皇帝顫抖起來,又道:「你終於要放棄我了嗎?這麼多年了,我以為你是唯一的,永恆不變的人,他們可以來來去去,可是你,你不會棄我而去的。」
嵇沄的眼神里有純粹的好奇,他說:「矢志不渝,真誠熱烈,這種感情和這種人,陛下,你覺得自己配嗎?」
他真誠發問,皇帝卻捂著胸口抖得厲害,不斷地搖頭:「你是賭氣,是不是,江波?你不是那個意思,對不對?毛頭小子有什麼好,你怎麼可能在我之後,又真的愛上我的兒子呢?」
原主確實是做不到,但嵇沄並不覺得心虛,而是答道:「那陛下又有什麼好?您覺得我能圖你什麼?圖你年紀大?圖你不是人?圖你後宮多?圖你一無是處,圖你利慾薰心,圖你背信棄義,圖你害我全家,圖你殺我妹妹,圖你鳥盡弓藏,還是圖你那從來沒有給我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