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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09:58:12 作者: 寂月皎皎
屋外,有輕微而雜沓的腳步聲走過,靜默片刻,有人低低在問:「殿下,是想和那姑娘告辭麼?」
「不用了。」宇文清的聲音,與其說淡漠,不如說蕭索,如同風過秋木,引來一地零落黃葉的無可奈何欲挽不得。
低微的人聲後,院中又恢復了漁村的寧靜。江濤涌動拍岸的聲音,在晨風裡陣陣傳來,連霧氣都被拍得漸漸稀薄。
當明亮的陽光將院內一帶發暗的牆壁鍍上一層金邊時,我披了件薄綿暗花素紋長衫,登上了馬車。
宇文清的人早就走得光了,隨行的人,只剩了林翌和達安木。
達安木駕著車,林翌也不敢單獨伴我坐於車廂,只在車架的位置和達安木並排乘著。
那車廂雖然暗舊,空間卻不小,以往一直有宇文清和李嬸相伴著,倒也不覺空曠,此時我一人坐著,對著幽暗的四壁,連心都荒涼起來。
一時出了漁村,沿了鄉村的崎嶇小路小心走了一段,終於走上了大道。
「公主,我們向北一路行去,可以到達滄西官道,從官道回京,就快多了。」
林翌久久聽不見我說話,大約不太放心,找了話在外回稟著。因逃離瑞都不得不避開官兵耳目,一路俱不敢走官道,繞村竄鎮,多走了不少時日,如今回去已沒有顧忌,自然可以走官道了。
向北行是滄西官道,那麼向南行呢?
「向南行多久,會是滄江?」我遲疑著問。
「頂多半個時辰,應該到了吧?」林翌頓了一頓,又道:「宇文公子此時應該已經上了船了吧?」
「我們……到滄江邊看看吧。」我挺直了脊背,心跳時快時慢,將我的情緒衝擊得亂七八糟,終於還是所想說的話說了出來,這才長長吐了口氣,強調了一遍:「只是看看。」
只是看看,看看他曾經經過的地方,最好能看到他的船,遠遠感受他的離去。
以我和他的身份,這恐怕會是我最後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他的存在了。
這時候,我忽然有些明白宇文清為什麼會求我送他到滄江邊了。
245.訣情篇:第二十三章 暮帆零落箭弩張(一)
他並不是怕安亦辰的追殺,從這一路的精密布署和實際收效來看,他的計劃,十分成功。
他不需要我自以為是的保護,他只是要我在他身邊,靜靜地感受我的存在,哪怕對他冷顏相對,惡語相加。
當相互擁有已成為一種奢望,那麼,能多看對方一眼,能多片刻的相處也是好的。
哪怕隔了厚厚的牆壁,陰霾的霧氣,深沉的黑夜,哪怕不得不掩飾自己最真實最本原的感情,只要此刻,能用心靈深處最敏銳的觸覺,去感受到對方的存在,就是一種幸福。
雖然這種幸福,可能會以日後無數個夜晚的相思和哀傷為代價,但只在那片刻,面對明知有毒的罌粟,我們甘之如飴,欲舍不能。
安達木和林翌對視著,猶豫了好久,終於什麼也沒說,掉轉馬頭,徑奔向江濤陣陣傳來的地方。
後來的好多年,我一直在想著,如果那一天,我不是那麼衝動地去了江邊,我的生活,會不會依然回復到原來的幸福悠閒?安亦辰,會不會容忍住我這次逾矩的舉動?我們的後來,還會不會發展到那麼糟,那麼糟……
江邊,白日青渚,碧雲零落,一行鴻雁在驚濤拍岸中漸行漸遠,沒入天際。
小小野渡,卻泊了六艘船。這些看似尋常的漁船一下子聚了六條在這不引人注意的小小渡口,就顯得詭異了。我甚至感覺得出,那密密船艙中隱隱透出的殺機來。
船已解了韁繩,自由泊在岸邊,似正要準備離去。正中的那條船,則已緩緩向江中划去,卻有一個淡白色的人影正立於船弦,只向岸邊凝望。
風過袍袖,獵獵拂動,衣帶更是凌亂舞於空中,更顯得如玉立的身形僵死如石。
猛然間,他身體晃了一下,將手搭於額際,眯起眼向延向江邊的大道凝望。
我知道他看到我的馬車了。
車軲轆飛快地轉著,我給顛得五臟六腑俱都糾結住,卻還在催著駕車的達安木:「快一點!」
黑赫國以放牧為主,勇士們無不是騎馬馴馬的好手,讓達安木這樣的好手駕平常的中原馬匹,已算是委屈他了。
江渚邊,我跳下馬車,衝下了岸,衝上了渡口那靜靜伸向江面的木製挑台。
宇文清所在的船隻立刻頓了下來,在水中無力地左右擺動,而宇文清靜靜立於船弦,正深深,深深地望著我。
曾經那樣雲淡風輕的少年,幾時成了如顏遠風那樣滿懷寂寞憂傷的男子!
那對漆黑的瞳仁,隱忍著的苦楚和落拓,那般清晰地被陽光折射到我的眼中。
「我……我來送你……」走到挑台的盡頭,我止住自己踉蹌的身子,一遍又一遍壓下喉中哽住的氣團,凝神著那雙陽光下宛若透明的瞳仁,斷續說著,再也忍不住,淚如雨下。
我送的不是宇文清,送的是白衣,那個多少年來無數次出現在我夢中的絕世少年,那個永遠向我溫文而笑的秀逸少年,那個憐愛地望著我,由我在他肩頭咬出一枚梅花印記的多情少年……
宇文清的神情有瞬間的木然,淡色的唇邊蠕動了兩下,沒能說出話來,雙肩卻已輕微聳動。
「白衣……白衣……」我嘶啞地低喊著,忍不住無力地跪倒在凹凸不平的挑台上,泣不成聲。
所有自以為是的仇恨與無情,所有用尖牙利齒偽裝起來的堅強,在這一刻煙消雲散,如江水拍出的透明泡沫,迅速消失在空中。
隨著我喚出白衣的名字,宇文清勉強保持著的恬淡神情,如一層薄瓷的外殼砰然碎去,涌動的深情和悲傷無可掩飾。
他向我伸出手,呻吟著一遍遍呼喚:「情兒,情兒……我的情兒……」
那讓我著迷了多長時間的黑眸哦,已迅速被疊疊而上的水氣蒸滿,迅速凝結,滴落,滑下依舊蒼白的面龐。
船隻,緩緩靠回了岸,在水面划過翼形的痕跡。
如鳥兒耷拉的垂死的翼,俯在水裡,再飛不起來。
沒等船停穩,宇文清已飛快踏上挑台,跪坐到我面前,纖長冰涼的手指拂過我的面龐,為我拭著淚,澀聲道:「別哭,別哭,情兒……」
可他漆黑的睫上,晶瑩掛著的,又是什麼?那蒼白面頰倏忽滑動的,又是什麼?
我顫著手撫上他的臉,失聲哭道:「告訴我,你只是白衣,皇甫棲情的白衣。」
宇文清哽咽著順著我的話音顫聲道:「是,我是白衣,永遠只是皇甫棲情的白衣……今生今世是,來生來世也是……」
他忽然一把將我抱住,將我拽坐到他的懷裡,失聲痛哭。
「白衣……」頭頂的白雲似在眼前旋轉,流淌到一起的淚水,燙著彼此的心,又漸漸涼開,熾熱和冰冷的交織,讓我哭得手足無力,只是伏在他的胸前,氣哽聲塞。
才不過是去年的事,同樣的要求,我曾提過;一模一樣的誓言,他也曾說過,我曾深信不疑。
經了這許多歲月的沖洗,我早已明白那誓言對於現在的我們而言,即便是真心說出,亦只能是虛假的謊言。
即便知道那只是謊言,從他的口中再次說出,一樣能如蘸了蜜的針尖一般,讓我痛,讓我甜,那種大起大落如暴風驟雨般的大悲大喜,如怒濤般衝擊著心胸,讓我承受不住,卻食了罌粟般不舍離去。
246.訣情篇:第二十三章 暮帆零落箭弩張(二)
我沒有聞錯,他的身上,依然是如當初竹篁初見般清新潔淨的青糙芬芳,沁入肺腑時依然能讓我心旌神盪。
宇文清,就是白衣麼?就是當初那個守我愛我的白衣麼?他真的沒有變麼?
我勾住他的脖子,近乎貪婪地嗅著他身上的氣息。恍惚,又回到了華陽山上,帶了生恐失去的憂懼,和如醉醇酒的甜蜜,我們相偎相依,許那白首不相離的誓約……
過了今日,過了這一刻,他在南越,我在北晉,他是越太子,我是秦王妃,生命幾乎不可能再有交集。
我珍惜這一刻,即便僅僅是相擁而坐,也是千金難買,連頭頂的藍天浮雲,眼前的綿連江波,腳底的暗黃挑台,都顯得格外珍貴。
而宇文清也只是緊緊抱著我,他掌心的涼意,胸膛的暖意,透過我的衣衫,點點浸潤我的肌膚。
「情兒,情兒……」他那麼一遍遍地喚著我的名字,近乎心碎的呼喚著,柔軟而哀傷,帶著無能為力的痛楚。
「公子!小心!」
「殿下!小心!」
船上的越國將士忽然叫了起來,聲音很大。
或者,他們叫宇文清已經好一陣子了,但我沒聽到,宇文清也不願分心。
我與他,我們,都盼著這相擁一起的時刻能長些,再長些。
透過朦朧的淚眼,我看到那些平民裝束的南越將士正警惕地向我身後凝望。
而擁著我的宇文清身體也驀地僵硬,一股陌生的森殺之氣,突然從他身周散發開來,讓我頭皮一緊,竟在他溫暖的懷中打了個寒噤。
而他的手,正緩緩將我推開,卻沒有放開我的臂腕。
只覺另一道熟悉而冰寒的眼神,正透過衣衫冷冷穿過我的脊背,幾要將我穿透,我猛地醒悟,忙回頭時,已驚得站了起來。
渡口前的大道,不知何時來了一群騎兵,足有二三十人,俱是鐵甲堅兵,卻風塵僕僕,馬兒們不時向外噴著熱氣,顯然趕了很遠的路。
而領頭之人,竟是安亦辰!
他的面色有些灰暗,看來清減了不少,頗有幾分憔悴,只是一雙黑眸,依舊明若星子,卻冷若千尺寒潭,隱忍了不知幾許的憤怒和失望。忽然瞧見我回望向他,他眸中的陰厲立時消逝,極溫煦地一笑,柔聲道:「棲情,要送朋友,怎也不告訴我一聲?去了這麼久,不知我擔心麼?還不過來?」
我不由自主地點點頭,胡亂擦了把淚,就要掙開宇文清的手走向安亦辰,心中已是忐忑不安,不知是愧疚還是畏懼了。
給安亦辰瞧見這一幕,必定會心有芥蒂,再不知該如何平息他的怒氣了。----他那溫煦的笑容,自然只是做給其他人看的,不想讓自己和自己的王妃成為兩國的笑話。
但我掙了一掙,宇文清居然沒有放手。
我側過頭去,焦急驚懼地望向他,繼續掙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