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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09:58:12 作者: 寂月皎皎
只是,此次傳來的,是簫聲,而非塤聲。
心跳霎那漏掉了一拍。
恍惚,又見幽篁竹影里那白衣勝雪的少年,手持陶塤,眸如明珠,溫潤向我凝望,道無情,卻有情。
白衣,不,該說是宇文清,他身為大越太子,應該也如安亦辰一般,前來謀求與東燕交好,以解除與晉敵對時的後顧之憂吧!
聽雪情說,他前去找秦先,也是為當年父兄對楊淑妃和雪情造下的罪孽致歉。雪情雖恨透了宇文昭、宇文弘等人,卻對這個宇文清並無惡感。更何況他以越太子之尊親自前來,縱然秦先、雪情對宇文清再仇恨,一時也無法向他翻臉。
既然連秦先都想拉攏,此時的皇宮宴席,百官齊聚,正是他大越太子遊說群臣依附于越的大好時機,至不濟,也可以阻止安亦辰對於東燕群臣的籠絡。他該知道,安亦辰雖說不上能言巧辯,但心思玲瓏,機變百出,天然有種讓人信服的人格魅力。這樣的大好機會,他竟放棄麼?
緩緩踱向前,假山之側,綠竹幽徑,青蘿拂衣,一抹玄灰色的身影,靜謐溶於幽篁之中,如幽魂般黯淡著,似隨時要消散一般。只有那簫聲,似從開天闢地混沌初定時就有了,裊裊繚繚,如青煙般不絕如縷,一絲一絲,糾纏於心間。
無聲無息站到他旁邊,不顧茹晚鳳牽扯我的衣衫,我默然望著眼前的男子。
傍晚的夕陽,已沒有溫暖的熱度,就如宇文清此時的面容。一如既往的溫潤秀逸,卻一眼可見清減了許多,原來瓷白的面容,泛著一層黯色,便顯出了歷經滄桑後的病容。
不必去撫摸,我便知道,他的手和面龐,必然是冰涼的。他的體溫,原就覺著比常人要低些,此時形容如此蒼白憔悴,想來更是冷得不堪了。
身為大越太子,身畔隨時有緋雪那等才貌雙全的女子陪伴著,他還有什麼不滿的,把自己瘦損成這樣?
一曲終了,他緩緩放下玉簫,一雙深深眼眸,慢慢從我面龐柔柔滑過,似並不意外我的出現。
恬然的陽光從竹影間飄落,依稀可辨他往日眸中倒映天光雲影明澈如玉的風采,但更多的,則是如幽潭般深不可測的沉鬱。
許久,他的長睫微垂,在一圈本就發青的眼圈上投了一道淡淡的黑影,在這樣竹香淒寂的春寒料峭中,更顯出一種近乎蕭索的憂鬱。
「秦王妃好!」他緩緩欠身,略略一禮,一如既往的君子風度。
我從沒想過再見到宇文清時,我該用什麼樣的態度面對。
若是換了去年暮春,我在越州見到了他,必然會罵他打他,甚至會一劍殺了他為蕭采繹報仇;但我雖遠遠見了他一眼,終究沒和他說上一句話,便在追殺中狼狽離去。
生活於安亦辰蔭護之下,我總以為再不可能見到他,以至昨日突然見面,意外得完全失態,只能由了我的本心,去問他,他是白衣,還是那個讓我切齒痛恨的宇文清。
他沒有正面回答,就如我也沒指望再得到任何結果一樣。
但此時,我又一次意外見到了他,他居然和我們住在同一個驛館中。也怪不得茹晚鳳當天就發現了越國也來了使者,而且是越國太子親至了。
213.落玉篇:第十三章 斜日幽篁簫聲散(三)
這個如四年前一般澹澹從容的男子,似乎變了很多,僅換身深色衣衫,便有了種出塵孤高的尊貴和傲氣;又似乎根本沒變,唇角微抿時,依然是那個縱我愛我憐我惜我的白衣少年,笑容純淨,如月光般皎潔無瑕。
泛著如黃蓮般清苦的笑紋,忍住鼻中層層湧上的酸澀,我襝衽一福:「越太子好!」
所有的親密過往,在兩人客氣到疏離的問侯聲中,如流雲四散。
風乍起,春寒透衣,森森的涼。
隔年的落葉在牆角翻轉,一片一片,如同枯死的蝶,形狀宛如華陽山上,清心糙堂後的那些執拗地躺於竹根處不肯離去的枯葉。
一時無語,只看得到悉悉碎風,拂動蕭索如死的落葉,唱著寂寞如傷的輓歌。
有迅捷的步伐踩著小徑匆匆踏來,竟又是個熟人,自清心糙堂焚毀後就再也沒見過的李嬸。
不到一年,她也似憔悴了很多,皺紋深深如刻。
她走到宇文清身畔,將一件灰黑色軟毛大氅披到他身上,啊啊作語,神情十分憂慮。
「我知道了。」宇文清溫和地回答,眸光依舊凝在我面龐,溫默地望著我,唇角泊起的弧度,是向上牽動的笑意,卻清愁若煙。
李嬸有些渾濁的眼睛中幾乎有淚光了,在宇文清臉上轉來轉去,然後轉向我,希冀地望著我,哀戚中帶了絲乞求。
可她求我什麼呢?
宇文清正自在地做他的太子,吹他的簫,有什麼不順心的,與我何干。
我轉過身去,依舊沿了幽徑,走回拼石大道,正落寞前行時,只聽身後一陣輕咳,回頭看時,宇文清已疾行幾步,趕上前來。
他將袖子掩在唇上,似壓抑著咳嗽。應該是走得急了,嗆著了。
我頓下腳步,淡淡望著他,努力抑著胸口激烈而不安的心跳。
他果然走到我跟前站住,黑眸已咳得蒙上了一層水汽。
「秦王妃,可以到西院坐坐麼?」他問得很唐突。
我唇間游出淒黯而嘲諷的笑:「有必要麼?」
宇文清垂著頭,許久才道:「我聽說你孕五月後小產,病了許久才好,想給你斷斷脈。你還……信得過我麼?」
說最後幾個字時,他的聲音已經喑啞,如隔了堵水牆般不明晰,不確定,卻泛了隱隱的冀望。
「好……」我幾乎不加考慮,立刻就答應了,完全無視茹晚鳳在身後的拉扯示意。
我信他,即便……即便他已不是白衣。
太醫一直讓我吃藥調理,即便在路途之上,每天都有苦澀的湯藥相伴。我早就在疑惑,這些太醫,到底有沒有真實的本領,保不住我的胎,還在我墜胎五個月後,繼續讓我吃藥。
我實在很想……要個孩子,不管是蕭采繹的,還是安亦辰的。
那個意外丟失的孩子,已成為我心頭一根火辣辣的刺,尤其在見到秦家那個肥白可愛的秦慕雪後。
而白衣……宇文清,再怎麼想把我趕得遠遠的,應該也不致會害我。在如今見到他後,我更確定了他對我並無惡意。
他曾是……我的白衣哦!天地看得見,白雲看得見,山神看得見,我曾與白衣相愛,發誓生死不渝。
縱然他曾傷害我,辜負我,背棄我……
宇文清在我前方走著,頎長的背影一如當初挺直,寬大的鶴氅在風中飄飛,灰黑的色調說不出的扎眼。
最適合於他的,原本是白色,但作為宇文清,他已不配再穿那勝雪的白衣了吧?
出世的是白衣,入世的是宇文清。
他早已被塵世間的污垢殺戮污染成斑駁狼藉的暗色。
一路沉默,只有李嬸隨在宇文清身後,不時扭頭望向我,發出類似嗚咽的斷續聲線。
宇文清帶來的人並不多,但因為身份尊貴更逾安亦辰,也許,更因為東燕、南越之間的關係太過微妙,越太子出乎意料地親來致賀意圖改善兩國關係,使東燕不得不持了謹慎敬重的態度,為宇文清單獨安排了整間西垮院。
踏入廳堂時,宇文清站於一側,以主人之禮迎我入內。
雖然明白,我跟他之間的疏離和敵對,早是定局。可在他揚臂相請間,我的眼中又不自禁又霧氣蒸騰。
無聲落坐,茹晚鳳已小心立於我身後,警惕地將右手搭於劍柄。
宇文清視若未睹,隔了茶几與我相鄰而坐,將手放於桌上,眸光已消去沉鬱之色,泛著清水般的清潤潔淨。
我不想再看那不斷勾起我回憶的眼眸和面容,側過臉去,將手腕放到桌上。
宇文清沁涼的手指搭在我脈間,冰得我一哆嗦。
竟如我料想的一般,他身體的溫度,比以前更低,指肚的冰冷,如清晨或晚間從地底滲出的濕冷潮氣,幽幽地砭入肌膚。
但宇文清卻似未覺,因專心致志於斷脈,他的面容變得極沉靜,而眸中更是清澄一片,乾淨如晴空素影,又讓我有種錯覺,感得眼前的根本不是宇文清。他就是白衣,那個醫者父母心的白衣,潔淨如雲,溫潤如玉。
「你……現在還在吃調理的湯藥?」宇文清問,眸中一抹憤怒和隱憂一閃而逝。
問聞望切,本是醫者治病的最基本方法,所以我只能回答:「是,天天在調理,從不間斷。」
宇文清咬了咬發白的嘴唇,又問:「你當真,是懷孕五個月時落的胎?」
「是。」這一次的回答,我更無精打采了。
那是一個噩夢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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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這段時很糾結,自己的感覺,簫聲,竹影,拂衣的青蘿,都在憂傷著,卻沒有眼淚。
214.落玉篇:第十四章 往事重省恨幽獨(一)
宇文清放開了我的手腕,盯著寶相花紋的青磚地面,自語般又問著:「聽說你落胎那天,是八月十五?」
他對我的事,倒是打聽得清楚。
而我卻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來,頓時一身冷汗,冷冷地瞪住他:「這與你斷脈有關麼?」
八月十五向前推算五個月,正是他剛離開我前往越州解父兄之圍前後。那時,安亦辰正與宇文氏激戰於滄南,大約在一個月後,他才因兵敗帶兵離去,絕不可能讓我受孕。
宇文清在試探我什麼?
即便我懷是的蕭采繹的孩子,也與他無關吧?
若不是……若不是白天與他親呢給蕭采繹看到,以蕭采繹的人品,絕不致那般待我。
想到這一點,我更是羞惱,瞪他的眼神便多了幾分凌厲與憤怒。
宇文清也從未被我這等冷淡防備地責問過,頓時尷尬地低下頭去,臉色在蒼白中泛出潮紅來。
「對不起。」好一會兒,他似乎才平定了情緒,站起身來,鎮靜道:「我來給你開藥方。」
他和以往一般,徐步走到窗邊接過侍女備好的紙筆開方,夕陽餘輝投於他光潔的面龐,浮了層飄逸清光,凝雲散靄,氣韻出塵。換上一件白袍,他似乎依舊是那個讓我傾慕了整個少女年華的醫者白衣。
但我終究不再是那個慧黠無邪的天真少女,再也不會如以往那般,隨心所欲地衝來跑去,躲到他懷裡為所欲為。
端端正正坐在花梨木的靠椅上,直到他將開好的方子送至跟前,我才道了謝,雙手接過,細細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