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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09:58:12 作者: 寂月皎皎
    說話間,他已側身伸手將我們讓了進去。

    我在近乎木然的驚怔中,被安亦辰拉了進去,一路只聽得安亦辰溫文有禮從容不迫地與秦先敘著舊,品賞著闊朗的花園景象,腦中空白一片。

    直到見到廳中迎出一名少婦,執了我的手,叫著「棲情妹妹」時,我才回過神來,勉強堆起笑容,擁住那女子,強忍著的淚水趁機滂沱而出。

    經歷生死離別重相逢的姐妹情誼,卻只占了一小半,另一大半,卻為突然見到宇文清後的迷茫和哀傷。那種情緒突然的釋放,讓我哭到心神俱疲,渾身顫抖。

    秦先在旁笑道:「可見得是親姐妹了,近四年沒見,哭成這樣!」

    安亦辰卻沒有作聲,但我已覺出他的眸光正凝在我聳動的脊背上,波瀾涌動中帶了滲入骨髓的寒意。

    瞞不過他!

    我任何情緒的波動,都瞞不過他!

    他知道我在想什麼,就如他早知道宇文清也來到了瀏州。

    這件事顯然在他意料之外。

    他昨夜突然出去,並非起夜,而是去見茹晚鳳,知道宇文清也來了,所以他一直心神不定。

    他不把昊則放在心上,因為我心裡沒有昊則。

    但他不可能無視宇文清。

    那個我拼了性命不要只求見上一面的男子!

    那個我和他纏綿之時還喚著他名字的男子!

    那個在婚後依然如幽魂般橫亘於我們中間,讓我們幾度爭吵的男子!

    可對如今的我而言,宇文清如何能與安亦辰相比!我又怎能再為那個男子傷了他的心?

    微微打一個哆嗦,我放開雪情,勉強笑道:「是哦,我們快四年沒見,如今都好端端的,應該開心才是!」

    雪情臉上淡淡的脂粉被淚水沖得有些花了,卻不掩那如百合般清芬雅潔的清美容貌,她偏著頭,拭著我臉上的淚水,笑容清婉:「對,到如今……我們都算是幸福的了。」

    一時侍女過來,端來熱水,為我們攏了袖子,重新洗了臉,勻了面,方才落座說話。

    潔淨的清水敷過面頰,衝去鹹濕的淚水,終於讓我鎮定下來,側頭看向雪情。

    她迤邐一身水碧長裙,青絲雲籠,不經意的裝扮間,隨處可見珍貴的珠纏玉繞,更顯得天然貴氣,襯出肌膚水潤潔白,卻比記憶中豐滿不少,看來與秦先一起生活,過得很是不錯。她那一雙眸子,已完全不見了受盡蹂躪初出宮時的空洞可怕,出落得和楊淑妃極是神似,閃著明媚聰穎的芒彩,卻在與我對視時,淒傷的笑容後充滿了劫後餘生的慶幸。

    一場國破家亡的大難,我們都受盡了屈辱,但終於,我們都熬了過來,走到今天,算是幸福吧?

    把秦府前的意外相遇置之腦後,我不但幸福,而且無憂無慮。就如當日在皇宮中有父母為我打點一切般,如今,我有安亦辰給予我一切,最好的物質享受,最幸福的婚姻,還有,最完整的感情。

    211.落玉篇:第十三章 斜日幽篁簫聲散(一)

    我的性情驕縱任性,他卻一直包容著我,愛惜著我,將所有的愛情,都放到了我的身上。

    他曾說,不管天底下女子是一個還是無數個,他都只要我一個。

    他做到了。

    他不負我,我不負他,我們必定會幸福,幸福而完滿。

    而秦先早與安亦辰坐了,笑道:「女人家麼,就是眼淚多。當日我才把雪情接到瀏州來,也是一天到晚眼淚不干。後來成了親,小孩子家有個頭疼腦熱的,也是淚水不住。我就煩這個。」

    安亦辰的面容很平靜,只在眸光轉過我時,溫柔中泛過一抹苦澀,但很快消逝不見,只向秦先微笑道:「哦?已有了侄兒了麼?怎不請出來見見?」

    雪情頓時也笑了,道:「小傢伙才十五個月,淘氣著呢!」一邊已讓人叫奶媽將小公子抱來。

    不一時,一個婦人果然牽了小小男童過來,長長睫毛,一雙眼睛,如水銀般透亮漆黑,頗肖雪情,卻是虎頭虎腦,結實骨架,又與秦先相類了。

    他一見雪情,立刻咧開才出了兩顆板牙的嘴巴,含糊地叫著:「娘,娘,噢啊……」

    揮舞著小小的胖手,小小的身軀歪歪扭扭地沖向雪情。

    秦先大步走過去,只一拎,已將小傢伙抓到手裡,抱在懷中哈哈笑道:「小慕雪乖啊,你母親還要給你生小弟弟小妹妹呢,不許去吵她!」

    小傢伙卻不理,掙了兩掙,沒掙開,哇地哭起來,將頭扭向雪情,伸過軟軟的小手去,淚汪汪好生可憐。

    雪情見狀,忙走過去安撫著,卻不去抱他。細觀雪情腰身,果然有幾分發福,分明又有了三四個月身孕了,的確不宜再去抱十五個月大的胖兒子。

    我忙立起身來,伸手將小傢伙攬到自己懷中,笑道:「來,寶貝,姨媽來抱抱!」

    也許我長得和雪情有幾分相似吧,小傢伙瞪我兩眼,居然止了哭泣,牙牙地咬著字:「姨……姨……」

    秦先大笑道:「可見是一家人了。這娃兒,挑人得很,連我都不要,更別說生人了。這會子卻膩上棲情公主了!」

    眼見小傢伙小手抓啊抓,摸著我掛於外衫上的一串東珠項鍊,扯啊扯的,忙將它取下,掛到小傢伙脖中,笑道:「姨媽送給小寶貝玩啊,再大些可以當彈珠玩呢!」

    這串東珠顆顆碩大飽滿,圓潤光潔,自然頗是貴重,但雪情也是出身皇家,知我並不看重這些,何況以秦王富貴以及對我的寵愛,也不會在乎這些,遂只向小傢伙笑道:「慕雪,還不謝謝姨媽?」

    我拍著小傢伙淡黃的茸茸頭髮,笑問:「他叫慕雪?秦慕雪?」

    正覺得這名字有幾分女氣時,秦先已笑道:「對,下面再有孩子,男的就叫思雪,女的叫戀雪。」

    雪情已經紅了臉,嗔怪地瞪了秦先一眼,卻不見怒意,反滲出綿綿的歡喜和情意來。

    身塊足有雪情雙倍大的秦先只是嘿嘿笑著摸頭,泛出微微的得意來。

    我恍然大悟。

    秦先,雪情。

    秦慕雪,秦思雪,秦戀雪,所傳達的,都是同一種情意。

    這種情意,必然隨著孩子的成長,愈加綿長醇厚。

    從安國將軍府告辭出來,天早黑了。一路之上,安亦辰的臉色陰沉灰黯,我瞥見了,想起我乍見宇文清時的失態,不由心下惴惴,無端地浮起一層愧疚來,訕訕坐在一邊,也不說話。

    待回到房中,忽聽安亦辰嘆道:「棲情,你的姐姐,看來很幸福。」

    我遲疑了一下,過去擁住他,柔聲道:「亦辰,我也很幸福。」

    「你真的覺得,你很幸福麼?」

    安亦辰指肚微涼,拂著我的臉頰。飄蕩的天藍蜀錦袍袖軟軟貼在臉上,袖口小小的米珠,如涼涼的淚滴滑著,婉轉著淡愁縷縷。

    我仰頭微笑:「若我們也有個和秦慕雪一樣聰明可愛的孩子,我會更幸福。」

    安亦辰明星般的黑眸帶了纏綿的溫柔和遲疑的擔憂,探索般在我面龐轉來轉去,終於嘆息道:「棲情,我們會有孩子,一定會有孩子。」

    捧住我臉龐,他俯下頭,微微顫抖的唇吻向我,潮濕而沁涼。

    我揮去腦中任何的雜亂思緒,與他唇舌相抵,緩緩廝磨,專心讓他感覺我的戀戀情意。

    我很滿足我現在的生活,我不要有任何的改變,所以,我絕對不想今天的事,對我們目前的感情造成任何的破壞。

    安亦辰是我的夫婿,最親密的夫婿,而宇文清,已是外人,甚至是敵人。

    安亦辰的敵人,就該是我皇甫棲情的敵人。

    我該恨他,恨他!

    那一晚,我們誰也沒有提宇文清的事,我沒有勇氣說。而安亦辰,居然也沒有提,仿佛昨天的那一場相遇,只是我的錯覺。

    第二日,便是雲太后的大壽了。

    拜壽的人群中,依稀見到玄灰色的身影一閃而逝,我也不敢細看,若無所覺般隨了宮女入內宮專為女眷開的宴席之上。

    細論起來,東燕的天下,依舊是皇甫氏的天下,作為皇甫君卓的妹妹,當年順安帝的嫡長公主,我的身份,依然相當尊貴。本來,我只和雪情相伴在一桌,打算靜靜地再說陣體己話兒,但不久那些命婦知道了我的身份,紛紛前來招呼。

    想到大晉目前對於東燕的態度是和而不是戰,這些夫人們可得罪不得,只得端雅有禮地微笑著,如穿花蝴蝶般穿梭於衣香鬢影中。

    212.落玉篇:第十三章 斜日幽篁簫聲散(二)

    不過一兩個時辰,已將那些夫人們熟識了一大半,可心口卻發起悶來,壁上高掛的紅綢赤金萬壽圖,燦爛奪目地晃得眼暈。因為安亦辰的刻意維護,我在大晉極少出現在這等場合,應付久了,便覺乏了,不由對安亦辰好生佩服,他周旋於核心權力的鬥爭漩渦之中,終日勾心鬥角,卻依舊維持著慣常的雍容爾雅氣度,想來也很疲憊吧?竟從未聽他嘆過一聲苦!

    恰好雪情也累了,正扶了腰在一張紅木軟墊雕花靠椅上輕喘,遂二人一起先向雲太后告退。

    雲太后聽說,一邊叫人賞了八寶黑水晶如意、瀏州絲羅、白銀鍍金香球懸等物,一邊笑道:「累了就先去歇著吧。若有機會,多進皇宮來玩玩。----說到底,你們兩個,總是燕國的公主啊!」

    她最後一句,帶了一種略嫌矜持的神情說著,頗有些意味深長的味道。

    我可不可以認為,她的這句話,其實是對我說的?

    雪情為安國將軍夫人,自然對東燕忠心耿耿,而在我,對皇甫君卓所建立的燕國,並無對原來大燕王朝那樣的歸屬感。若有一日燕、晉交戰,只怕我會毫不猶豫站到大晉一邊。

    尋常所說的出嫁從夫,我並不以為然,但一路艱辛流離度過,安亦辰已成為唯一的親人,唯一的依靠。雲太后的意思,是提醒我還有一重身份,是大燕王朝的公主?

    我恭謹地回答:「太后說得極是,棲情記下了。日後有機會,必定稟明大晉皇帝,多與秦王回來探望太后娘娘!」

    我說著,即以最合乎身份的禮節端莊告退,絕不流露出絲毫不悅以及不以為然,卻是明白地告訴去太后,我已是大晉高貴的秦王妃了。

    遣侍女分別告訴了安亦辰、秦先我們先行離去的消息,我才與雪情相攜出了宮,看她扶了腰,有幾分吃力地上了車,方才登上自己的車駕,徑回驛館。

    剛扶了茹晚鳳的手踏入驛館,耳邊傳來熟悉的旋律,熟悉的音色,甚至是熟悉的飄雲散藹,只是當年那種明淨中的澀滯,似更加明顯,甚至帶了種蕭索的落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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