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頁
2023-09-22 09:58:12 作者: 寂月皎皎
他看來是沒事。可是,那對讓我著迷的宛若明珠的純淨瞳仁,那雲淡風輕視天下如無物的眼神,已在一夕之間湧入了大量的內容,混淆了那種純淨,讓他憂愁,讓我悲哀。
憑他再好的羹湯,我也食之無味了。
無力地將碗筷推到一邊,一側首,看到窗前書案的白紙似給動過,筆尖上還掛著新鮮的濕墨。忙走過去看時,卻見一旁放廢物的竹簍里有很多揉成團的白紙,忙取了一個來看時,滿紙的字,卻只重複著四個字:「出世,入世」,落筆秀逸清淡,一看便知出之於白衣。
我忙將其他的紙也打開,一連打開十餘張,都是那四個字,「出世,入世」。那字有大有小,卻都是凌亂得不堪,顯見主人書寫時心情極是紛亂蕪雜。
出世,入世。入世,出世。
出世,入世。入世,出世。
我看得眼花繚亂,亦是心煩意亂。
白衣顯然不願入世,他以行醫為生,自由瀟灑,便是以安氏的權力,若治的不是我和母親,只怕也請不動他來。雖在塵世行走,可他白衣飄飄,宛若潔雲,不惹半絲塵埃。
可他分明懂武功,知權謀,甚至天下局勢,官場算計,他都能瞭若指掌。他若入世為官作宰,或揭竿而起圖謀天下,都應該不難謀得他想要的一席之地。
但入世,對於他那樣潔淨的人,是何等樣的折磨!而且,他到底要做什麼?利用自己的才識,投奔哪位明主,從此捲入亂世之爭麼?
他是為我麼?
白衣,白衣,我不要你改變!我要你永遠是那個幽篁之中寂寞吹簫凝雲散靄的絕世少年!
每晚飯後,白衣過來給我問脈,已成定例。於是,我寢食難安地等待著白衣的到來,好和他仔細談談。
但直到月牙飄得老高,依舊不見白衣蹤影。
小素悄悄將晚飯收拾走了,小九端了水來,讓我洗腳睡覺。
我倦聲問道:「白衣呢,他……不來幫我看病了麼?」
小九答道:「白衣公子傍晚離去時說身體不適,今天會早些休息,又說小姐這幾天的脈象穩定,所以今晚就不來問脈了。」
我呆了一呆,心頭痛得竟如給挖了一塊一般。早知道絕對不去招惹那個安亦辰了,還沒報復到安亦辰,先讓白衣焦頭爛額胡思亂想了。
沮喪到極點,正要睡去時,忽摸到床頭有圓圓的一物,抓起看時,卻是白衣隨身帶的塤,想來是心裡煩亂,走得匆忙,不小心遺下了。當日在黑赫,白衣原教過我吹塤的法門,也另做了個塤留給我,但後來他說走就走,我恨極了,悄悄將那塤收了,再也沒去吹過。此時又見了他的塤,心中又是難受,又是悲傷,再不知他明日還肯不肯如先前那般溫柔待我。
悄倚窗邊而坐,對月而望,我提起塤來,置於唇邊,低吹一曲《點絳唇》:
醉漾輕舟,信流引到花深處。
塵緣相誤,無計花間住。
煙水茫茫,千里斜陽暮。
山無數,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
愛則愛了,卻到迷惘深處。
煙水兩茫茫,斜陽難照歸路。欲前行,日將暮!
白衣,白衣,這樣寂寞的時刻,你可萬不能舍了我!
我在吹塤給你聽,我在告訴你我很害怕很孤單很無助,我在告訴你我很需要你,你聽到了麼?
不知哪裡吹來的風將燭火吹得明明滅滅,燭淚點滴,不到盡頭,怎麼也落不完。
這夜晚的風哦,也好生寒冷,竟將臉頰吹得冰涼一片,好生地澀疼。
「公主……」有很熟悉的溫柔聲音顫抖呼喚。是夕姑姑麼?或者,又是幻覺吧?我那段曾經很青蔥美好的歲月,似乎一直伴著夕姑姑輕柔的羅嗦和呼喚。
[註:本章詩詞出自北宋·秦觀《點絳唇》(醉漾輕舟)]
109.飛花篇:第二十四章 千里歸路斜陽暮(一)
「公主!」聲音更清晰了,瘦巧的身影緩緩走近,彎下腰,對著我。
尖巧的下巴,盈瘦的身軀,微微的魚尾紋,略帶愁意和憐惜的眼睛,正是我的夕姑姑。
我努力睜大眼,再伸手摸了一摸,已摸著夕姑姑溫熱的面頰,正滾下大顆的淚珠來。
「夕姑姑!」我恍惚記起安亦辰是曾說過,夕姑姑今晚就到了,我卻不知道這麼晚她居然還會跑來看望我。燭光下,她的容貌和三年前無甚差別,只是頭髮里雜了一些雪色髮絲。
「公主!」夕姑姑已走到我身邊,將我緊緊抱住,淚泗滂沱。
我也伏到她那溫暖依舊的懷中,擦著眼淚。
擦眼淚時,我才發現自己面龐早就冰涼一片,也不知剛才吹塤時已落了多少的淚了。
又一道披了素藍長袍的修長身影出現在房門前,倚門向我望著,燦若星子的眼睛多少有些黯淡。但他居然什麼都沒說,只倚門望著我的眼淚,好久,好久,直到我哭得倦了,伏在夕姑姑的懷裡快睡著了,那對眼睛還在淡淡閃爍,如陰日裡無力灼亮自己的星子。
「夕姑姑,她為什麼還是不開心?她想要什麼?」我聽見安亦辰那般苦惱地在問著夕姑姑。
我要什麼?
我其實什麼也不想要啊!
我只想要我的一家平平安安,和白衣一起徜徉在天影澄淡幽篁搖風的歲月里,過我們與世無爭的世外桃源生活。
至於大燕王朝,我深知自己已無力回天。
何況,白衣是那麼地盼望能出世,我又怎忍他到這樣的腌臢世界中拼搏,又怎忍他那般愁腸百結卻不肯訴說分毫?
把我一手帶大的夕姑姑來了,對我來說,總算是一件好事。
夕姑姑包攬了我的三餐,天天帶我去看母親,帶我出去散步,有的時候,就是走到晉國公府的二門外都無人阻止。
見到她的人,都恭恭敬敬叫她夕姑姑,比對我還客氣三分。看來她不但曾在晉國公府住過,而且深得安亦辰尊重和信用,連下人都不敢對她有絲毫的無禮。
或許是安亦辰吩咐過了,或者是夕姑姑自己的威望使然,我已比原先不知自由多少。
但我這時也突然發現,我和白衣之間的距離,卻越來越遠了。
我的三餐不用他管,他每次只是例行公事般來問脈,然後迅速離開,連藥都是煎好了叫人送來。我有心纏住他問上幾句,可夕姑姑幾乎每時每刻都守在我的身邊,寸步不離,根本找不到說話的機會。
夕姑姑是我最親近的人,可是此時,我卻再不敢向她吐露我的心事。
因為我知道,三年來,只怕她也成了安亦辰最親近的人了。
安亦辰並不刻意來探望我,但總是在不經意間遇到我,而當安亦辰不經意遇到我後,夕姑姑也立刻會在不經意間消失,留下了大片空白的時間和空間讓我和安亦辰相處。
如果說這不是夕姑姑暗中使了力,才真是怪事了。
夕姑姑失而復得,於我,竟成了一種悲哀。從小的慣性讓我不由不和以往一般依賴她,可她的暗中算計又讓我再不能如以往那般信賴她。
真不知安亦辰在這三年內給她灌了什麼迷魂湯,讓她開口便是二公子如何聰慧優秀,閉口便是二公子如何和善待人,又不好明著打斷她,於是,我常在她羅嗦的時候看著天上飄過的雲和飛過的鳥,神遊物外地懷想白衣,懷想他宛若明珠的眼,雲淡風輕的笑,欲言又止的淡愁。
我覺得他像飄來飄去的雲,明明可以清晰看到大片的潔白,但伸出手去,竟然抓不住。
自從夕姑姑來了,和我近在咫尺的永遠是安亦辰。他總是出現在我身邊,問著我生活中的每一個細枝末節。我從不知道一個男子也能這麼煩人的,更不知道安亦辰在處理軍政大事時會不會也這麼婆婆媽媽。我不想得罪他,但更不想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了。
我是不是可以把白衣這些日子的冷落,看成他對我不忠的懲罰?
其實我也沒有不忠,我不過小小利用安亦辰一下而已。既然白衣不喜歡,便是打死我,我也不肯再讓安亦辰碰我一下了。
安亦辰對於我的冷淡一向只是保持著優雅的沉默,並不追問。偶爾的幾次,他會在將我送回院落中時問我:「棲情,你怎樣才會開心起來?」
我開始沉默,但最後一次,我回答:「我想要自由,我想和母親一起回黑赫去,做糙原上自由飛翔的鷹,你願意放手麼?」
安亦辰的眸子瞬間縮了一下,立即變得尖銳,尖銳里隱了難掩的受傷。
「我不會!我絕不會讓你離開我!」安亦辰那般堅決地丟下話,立於夕陽之下,藍色袍子被映成了黯淡的暗黑,隨風擺動時,很有幾分蕭索。
我砰地闔上門,將他關在門外,淚落滿腮。
我並沒有把這事告訴夕姑姑,但夕姑姑第二天便知道了,她有些氣急敗壞地拉著我,埋怨道:「公主,奴婢實在不明白,您還在挑剔什麼?便是回黑赫,到底也是人家的地盤,寄人籬下,又有什麼好的?二公子雄才偉略,人人說他有濟世之才,將來前途絕對不可限量,更難得的是,他對你可是一心一意的!」
======================
同樣優秀的白衣和小安愛上了棲情,不知三個人中,誰更倒霉?
某皎一聲嘆息!
110.飛花篇:第二十四章 千里歸路斜陽暮(二)
夕姑姑嘆了口氣,道:「棲情啊,你一定不知道,那個孩子才傻,當日你在宮中那般逼他,他都不曾怨你,還和我念叨著,要將宇文宏親手殺了,為你報仇。這事他一直記在心上,每次打仗,只要聽到是對手是宇文宏,他必然是第一個請纓上陣,甚至因此給大公子利用了好幾次也不計較……最近夏侯明姬又在夫人面前告了他的狀,說他沉溺女色,不肯出去領兵征戰,要夫人處置你呢,結果那孩子當了夫人的面打了明姬小姐一耳光,把她氣得跑了,夫人到現在還不和他說話呢!」
夕姑姑見我側了頭聽著,又道:「偏生昨晚你又和他那樣說,我今兒看見他一個人在喝悶酒了。他這人,從小就學著權謀策略,領兵打仗,自制力極好的,竟也喝得醉了,拉了我告訴你的事,差點就掉眼淚,委屈得跟個孩子似的。」
啊,安亦辰差點哭了麼?我心裡顫了一下,轉而想起他的種種不好來,淡淡道:「夕姑姑,你還記得,我們當年逃出宮後給他追得有多慘麼?」
夕姑姑怔了怔,道:「我後來問過了,他其實只想嚇嚇你,給你個教訓。他說,在宮中時,你不但趕他走,還差點用枕頭把他給悶死……所以他也想逼一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