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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09:58:12 作者: 寂月皎皎
從他們開始議論,我的心便提起來,而後又沉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到心底那汪冰澈如雪水的冰寒之中。宇文昭一臉慈愛望向我,用軍人特有的粗糙堅硬大手撫我的黑髮。
被他撫摸過的地方,似有毛毛蟲排隊爬過,讓我有一種想要嘔吐的衝動。
這麼一雙骯髒粗糙的大手,也就這麼夜夜在我母親光滑如緞的肌膚上磨挲揉捏麼?
父親最後離去時留給我們的溫暖笑容和明黃身影;
母親無力陷於錦被中的蒼白面容,零落雪白床單的骯髒;
楊淑妃冰冷漆黑擱置偏殿一隅的棺木;
雪情姐姐赤裸青紫的軀體,木然空洞的雙眼;
那突如其來伸來我胸口的祿山之爪。
我頓下象牙筷,停止咀嚼,似乎忘卻呼吸,卻聽得到心頭那不規則的跳動。
我們正行走於懸崖邊緣。母親說,我也可以試著救自己,救雪情。
[下次更新:7月11日]
18.故國篇:第四章 飛雁南歸雛jú冷(三)
我輕輕吐出一口氣,將筷子放下,側轉腦袋,對我的殺父仇人綻開最純潔無瑕的笑容:「那位宇文三哥,真有叔叔說得那麼好麼?叔叔可不能為自己的兒子吹牛!不然成親時叫我發現新郎是個醜八怪,我一定直接將他踹出洞房外去,天天在月亮底下跪著石板路,不許他碰我一下!」
眾人都是怔了一下,然後是哄堂大笑,宇文昭更是笑出眼淚來,敲著我的額頭道:「棲情,棲情,果然,果然長大了,哈哈……」
我也憨憨地笑,稚氣地去拉宇文昭的鬍子,叫道:「而且我不許我的駙馬留鬍子!長鬍子的男人看起來真老!」
「我?老么?」宇文昭詫異問一聲,又是大笑。
母親也在笑著,卻意味深長凝視著我,四目相對,心中雪亮,亦雪涼。
母親,我們都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還有雪情,我的親姐姐,我絕不容許她繼續被那般踐踏!
滿堂的大笑中,似聽到什麼摔落的聲音。
餘光瞥處,蕭采繹正蹲下身哆嗦著撿拾掉在金線毯上的茶盅。傾覆的茶水漬了大團的褐黃,碧玉盅滾在蕪亂的茶葉里,來回晃動。蕭采繹五指連抓,卻將碧玉盅撥離得更遠,還是一個小宮女匆忙趕上前,揀了出去。
另有宮女急急端來熱水和擦手布過來讓蕭采繹洗手,為他重新沏上釅釅的茶來。
蕭采繹臉色蒼白,額上滴著汗,將手在水裡潤了一潤,迅速用干布擦了,將茶盅緊捧在手中,見眾人都注視他,勉強笑道:「只顧笑著,失手把茶盅帶翻了。」
母親尚未說話,宇文昭已道:「沒事沒事,少年人麼,總難免魯莽些。何況蕭家亦是將門之後,與頡兒也算不打不相識,以後要多多親近才好。」
蕭采繹應了,捧了茶盅便喝,卻不料是剛端上來的沸茶,頓時給燙著了,忙不迭向外吐著,一時臉又漲得通紅,連額前的髮絲都掉落下來,顯得很是狼狽。
宇文昭已喝命那些宮女:「還不去拿冷茶來!明知是正吃著,沖這麼燙的茶來!」
蕭采繹看我一眼,低了頭道:「沒事,沒事。」聲音卻是低沉得很。
宇文頡挑著眉,有些譏諷道:「蕭公子劍法精到,平日做事也利落得很,都怪那些宮女們不會服侍呢!」
「蕭二公子出身高門大戶,哪會留意到這些小事呢?」宇文昭瞪了宇文頡一眼,轉身又回到母親身畔,拍拍母親的肩膀,笑道:「如果咱們的孩子能成就一對,也是一樁天大的好事啊,婉意,你說呢?」
母親神色不動,低啜了口茶,才輕笑道:「既然宇文大人認為是好事,那一定錯不了。我們擇日便將這事定下來吧。」
宇文弘掰了掰手指,道:「今天初五,初十應該就是皇道吉日,太后於那日下旨賜婚,一定合適。」
母親溫婉而笑道:「具體日期,且等我和宇文大人商議一下吧。不過宇文家也是高門大戶了,想娶走我的棲情,也得多表現表現,可別讓我瞧見了你們欺負她!」
宇文昭仔細瞧著我的面龐,呵呵笑道:「一定一定,誰欺負了我們家棲情,我第一個饒不過他!」
宇文頡乾乾笑一聲,自顧喝茶,不說話了。
而我的婚事,便已在這一日的餐桌上,糙糙定下。
[下次更新:7月12日]
19.故國篇:第四章 飛雁南歸雛jú冷(四)
一時各自散了,我剛回房中坐定,蕭采繹便已沖了上來,喝退宮女,一把拉住我的手,啞著嗓子問:「棲情,你瘋了麼?你知不知道宇文父子是什麼東西?」
「我知道。」我趴到梳妝檯前,望著刻了並蒂花交相纏繞的紅木鑲鏡中,自己一張稚氣未脫卻秀麗異常的面龐,靜靜道:「我知道他們根本不是東西。」
「那你還,你還……」蕭采繹喘著氣,忽然拎起一張花梨木椅子來,「砰」一聲砸在地毯上,頓時折斷了一條椅腿,木屑四處亂飛。
「我能怎樣?」我跳了起來,忍不住掉下淚來,壓在嗓子裡一字一字道:「我討厭宇文昭!我看到宇文頡就想吐!那個宇文弘則早就等在算計我了!我用腳趾頭想都想得出,那個宇文清會是什麼樣的蠢東西!」
我攥住自己的袖子,攥得緊緊的,任由淚水爬滿面頰,點點滴落,聲聲問著蕭采繹:「我不願意嫁給宇文家,可我能如何?我母親都得由著宇文昭欺負,更何況我?不肯屈從宇文昭的楊淑妃已經慘死,而雪情姐姐給折磨得半死不活!」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紗照在蕭采繹身上,模糊了面龐,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覺他的肌肉正在不斷顫動,一向很張揚的頭髮無力垂下,蓋住了半邊臉。
「棲情!棲情!」他喃喃念叨,拖了近乎呻吟的長長尾音。
我有些心痛。現在,我的身邊,待我最好的,除了母親,就只有蕭采繹了。他一定心疼我,再忍受不了我受一絲委屈吧?
「繹哥哥。」我擦了淚,去握他的手,勉強笑道:「你也不用太擔心。沒聽見那個宇文昭說嗎?宇文清因為身體不好,才給舍到了佛家寄養修行。既然那麼多年都不曾回來,那病多半還是沒好,等拖到我可以成親的年紀時,鬼才知道他還能不能活著!便是活著,我也可以想法子把他弄死!」
我想著有一日或許真能把宇文昭的兒子給弄死,心裡一陣快慰。
我從來沒有想過,若干年後,我會那樣地盼望宇文清活下去,就如今日盼他死去一般。
人生浮雲。此一時,彼一時。
而蕭采繹聽了我的話,躬著的身子略挺了挺,慢慢在陽光的陰影下抬起頭,凌亂於額前的髮絲巍巍而顫,閃著一圈圈淡金的暈彩。
「是,他不會活到和你成親的時候,宇文家任何一個人,都休想活到把你娶入宇文家的那一天。」我聽見他那麼森冷地說,可怕得甚至有點陌生,有點詭異,連我的心裡都冒出一絲寒氣。
我走近他,去拉他。他順從地由著我將他拉離那團陽光直射的空間,依舊是一雙明亮的眼睛,深深凝注我,看來溫柔而憐惜,卻又有種我看不懂的火焰。
但他還是我的繹哥哥。我吁一口氣,道:「算啦,反正還早著呢。就是到我及笄之年娶我,也還有近兩年的時間。上次你都說了,現在外面亂得很,兩年後的情形,誰都說不準。我們先這般過著吧,有一天,算一天。」
「這般過著……」蕭采繹重複著我的話,目光里迂迴了某種我說不清的情緒,忽然之間抱住我,溫熱的唇已貼上了我的額。
我吃了一驚,忙推開他,用手背擦著額問:「繹哥哥你做什麼呢?」
蕭采繹似也吃了一驚,旋而臉上騰起淡淡紅暈,道:「沒……沒什麼,我只是……一心想我的棲情妹妹能快樂地活著。」
他說完,逃也似的奔了出去。
[下次更新:7月12日]
20.故國篇:第四章 飛雁南歸雛jú冷(五)
我呆呆站著,總覺得額上被他親過的地方留下了什麼花紋一般,繼續擦拭著,心裡有些不高興,很是納悶蕭采繹的舉動。
我是他的妹妹,他是我的哥哥,我們親密無間,可也不該親呢如此吧?經了母親和雪情的事,男女之事,我也有了一點模模糊糊的概念,這麼親一下,是不是逾矩了?
隱約哪裡覺得不妥,卻又想不清楚;而這事斷不能告訴母親,害繹哥哥給罵就慘了。
好多年後,當我想起我的這種無知和幼稚,都會後悔莫及。如此清晰的愛意表達,我居然還是那般的痴傻懵懂!如果當時我便清楚地告訴他,蕭采繹只是我哥哥,永遠都是,以後的結局,會不會有所改變?
可惜,十三歲時,倍受呵護的我,依然是個糊塗蟲,只除了一個堅定的信念是如此明了:我要活下去,並幫助我的親人好好活下去。
母親是明了我的。
傍晚她來時,我正在窗邊蘸墨而畫。
父親說,我是有天賦的,畫的花鳥蟲魚,栩栩如生,形肖畢現。
但我只限於會畫些花鳥蟲魚而已,若畫人物風景,便缺少一種衣帶當風、鮮活瀟灑的氣韻。楊淑妃曾認為這是因為我眼中有景思而心中無情思,所以畫出來的人物風景便像龍缺少了眼睛一般,失了精神。
而今日,我畫的卻是山水。
山高天遠,落木蕭蕭,波起江涌,碎濤卷天。一行歸雁哀鳴,從江上斜翅掠過。前方陰霾,後方濃雲,而中間的一大片,是曠茫的空白。
長風蕭蕭渡水來,歸雁連連映天沒。
一幅歸雁圖,萬點愁思縷。
我小心吹著未乾的墨水,很是訝異自己居然也有這等的筆力,在山水的曠闊,落木的蕭條中,那等清晰地傳遞著對前路的憂惘以及深深的愁緒。
母親將那畫提起,品度良久,才放了下來,眼神複雜地看向我:「棲情,你真的決定了?」
我點頭,伏到母親的胸口,感受她的溫暖和溫柔,低低說道:「母后,你一個人太累了。我來幫你。我還要幫自己,幫雪情。」
母親黑眸沉沉,撫摸著我的瘦小骨骼,緩緩道:「只要小心周旋,以我們的身份,又有肅州蕭家軍的遙望守助,我們暫時不會太危險。凡事小心,或者,那個婚約將只是一紙空談。」
我偎在母親身邊,心頭漸漸暖洋洋了。母親也不喜歡我嫁給宇文清呢,她和蕭采繹,只盼著那樁無聊的婚約中途流產,最好再來一場變故,將宇文家一大家子全都扔到地獄裡去,再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