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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09:58:12 作者: 寂月皎皎
12.故國篇:第三章 驚塵回飈亂素秋(二)
但我很快懂了,就在第二天。
我懶懶地在房中支頤而坐,對著窗外落葉蕭蕭。秋日散淡的陽光透蔭而來,落於窗欞,是明明滅滅的金色光影。屋裡瀰漫了荷露所泡的二道碧螺春,清香悠悠;十幾碟精緻點心排在紅木雕蝙蝠如意紋的長案上,已經換了第三遍,一直冒著騰騰熱氣,看來可口怡人。
夕姑姑抱了我的肩膀半哄半勸:「小祖宗,好歹吃一點吧。不然娘娘知道了,不知又要操多少心呢。」
「我不餓。」我伸手到窗外,拈住一片黃葉。漫天的金黃看來也很絢爛,但每一片黃葉都是一副憔悴的蒼老容顏,微黑的葉精如突出的筋脈,捲曲的葉邊如垂落的皺紋。
「可你最近瘦了很多了,棲情妹妹。」蕭采繹陪我傻看著落葉,倒也不見不耐煩,反而很溫柔地勸說著我:「今天外面似乎人不多,吃些東西,咱們出去走走。」
我想一想,也覺在屋裡呆得膩了,伸個懶腰道:「好,我吃點東西,去看看二姐姐。你們幫我備些可口的點心,呆會再和二姐姐一起吃去。」
蕭采繹有些變色,抬頭望了望夕姑姑,又迅捷將頭埋了下去。
我忙回頭時,恰捕捉到夕姑姑殘留的一絲焦慮悲憤。
「二姐姐怎麼了?」我小心翼翼地問,抓在手中的梅花茶糕不覺被捏得變了形。
「沒怎樣,她好端端的呢。」夕姑姑已經巧妙地斂去所有的情緒,換作坦然無憂的神色。
我心頭疑惑,忙忙吞了兩隻點心,顧不得喝茶,便叫小丫環將熱點心裝了兩食盒,拉蕭采繹陪著出去。
蕭采繹猶豫了一下,已被我迅速捉住手,一路往外飛奔。
楊淑妃帶了雪情住在回雪宮,距昭陽殿並不遠,從小路穿插過去,景色亦如去年的秋景一般,飄落的樹葉,隨時被人掃去,又間雜了許多常綠喬木,便也不顯蕭索,連五色石子鋪就的林間小路,看來也整潔怡人。
但蕭采繹卻拉住我,笑道:「棲情,不然咱們去蓮影池瞧瞧?那裡靠近jú花台,各色jú花都有,開得正好呢。」
我心裡更是犯疑,只是順著他的話音道:「蓮影池有什麼好看,那一池的蓮,只怕連荷葉子都給拔了去了。我還是去找雪情做伴吧。」
蕭采繹見我堅持,額上有幾滴細細的汗珠冒出,他吃吃嘆道:「嗯,雪情公主應該很好。只是楊淑妃太倔強了一些,也……可憐。」
我不曉得楊淑妃可憐這句話從何而起,心頭怦怦,也不敢細問,只是不斷回想著楊淑妃淡然從容處變不驚的氣度,暗自想著,母親不如她聰慧過人,尚且能保住我們一家平安,想來淑妃應該更是遊刃有餘吧?
回雪宮的大門是半掩的,我有些驚詫,推門進去,踩著落葉沿著白石路面向前行去。
一路蕭索,連半個宮女太監都不曾瞧見,只有幽竹搖曳,安謐地沙沙響著,常綠的藤蘿將大半牆壁爬滿,深濃的翠色里有暗紫的果實纍纍垂垂,暗香浮動,游弋在雜糙亂石之間,卻成了冰涼而不祥的氣息。
回雪宮一向素淡,不若別處花木昌繁,可它的高曠清奇,也是宮中出了名的,何曾如此冷落淒清?
層層汗意攥在手心,我不理蕭采繹的呼喚,飛一般奔向廳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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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故國篇:第三章 驚塵回飈亂素秋(三)
依舊空無一人。桌椅間蒙了一層的灰,不時何時吃過的茶杯放於几上,發黑的殘茶表面已浮起一層厚厚的膜,更有一隻杯子倒在青色寶相花紋地毯上,傾落的茶水將地毯污了一大團的深褚色;四壁楊淑妃自己臨摹的仿古山水畫,七零八落掉在地上,雪白的宣紙,已經變得灰濛濛了。
我心驚膽戰地在廳中遊走,試探地輕輕喚著:「淑妃娘娘!二姐姐!二姐姐……」
一種尖銳如同受傷小獸發出的嘶叫聲忽然傳來,長長的尾音,那樣悽厲地拖曳在空氣中,驚得我差點跳起來,根根汗毛筆直豎起,好久才悟出,那是二姐雪情的聲音。
「二姐姐!」我大叫,猛地推開蕭采繹攔我的手,沖向內殿。
奔過穿廊時,眼睛餘光瞥到偏殿半敞的門,兩隻白燭幽映下,是一具黑色棺木,擱置於兩張長椅之上。
我幾乎透不過氣來,折轉身推門瞧時,透過竹蔭那詭譎的光線,無力蒼白的燭火前,簡陋的木製靈牌上,分明地刻著「先母皇甫門楊氏之靈位」。
不提皇家,不提尊號,只有夫家姓,娘家姓,簡單寂寥地幾個字,卻如重錘擊在我的胸口。
「淑妃娘娘?淑妃娘娘怎麼了?」我目光游移著,霍地轉過身,看向蕭采繹。他們一定都知道,只是都不和我說而已。我是睜眼的瞎子,有耳的聾子。
蕭采繹默默望著棺木,退後兩步,拖了個蒲團過來,端端正正叩了三個頭,才黯然道:「皇宮被攻破的第二天,叛賊……宇文昭他們,來找過楊淑妃,自然是勸她依順宇文家。誰知淑妃娘娘橫眉冷對,怒斥宇文昭父子狼子野心,忘恩負義,枉自為人……結果宇文宏把雪情公主母女兩個一起關在了回雪宮中。姑姑聽說後也曾向宇文昭求過情,宇文昭為此特地來了一次回雪宮,見了淑妃娘娘一面,可出來後就令人將她縊死了。」
「為什麼要縊死她?後宮不是我母親做主嗎?」我淚流滿面,卻也知道了我這話問得幼稚。名義上的皇后或太后,早已自身難保,又怎護得了其他妃嬪?
「還有,我二姐姐呢?」我想起了剛才悲慘絕望的嘶叫,退了一步,瞪大了眼睛。莫非,他們正在處死我的姐姐?
我飛一樣奔出門,想趕到後面寢宮查探情形。不想剛一出門,便結結實實撞在一人身上,還沒來得及發作,胸部已被抓了一把,接著是好生yín穢的笑聲:「這丫頭是哪個宮裡的?真是漂亮!」
與其說羞辱,不如說震驚,我做夢也沒想到會有這種事的發生,木木地站在門前護住胸口,張著嘴說不出話。
接著身畔人影衝出,蕭采繹已一拳頭打去,正打在那人眼睛上。
那人似也想不到皇宮之中竟然有人敢打他,捂了受傷的眼睛,憤怒瞪著蕭采繹,見蕭采繹沒有罷手之意,又提了拳頭砸來,才恍然大悟,側身閃開,「當」一聲,已將腰下佩劍拔出,徑刺蕭采繹,口中喝道:「好個大膽狗奴才,也不看看爺是誰!想死麼?成全你!」
蕭采繹毫不示弱,滿面怒氣拔劍相迎,一來一往,竟狠鬥起來,瞧那招式凌厲,分明兩人都動了殺機。
我看他們纏鬥著,才覺出這人好生面熟,再一細想,猛記起他正是宇文昭的次子宇文頡。他和他的兄長宇文宏也常在昭陽殿出現,只是我刻意避著,並未正面遇上,遠遠看過幾次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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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故國篇:第三章 驚塵回飈亂素秋(四)
回雪宮裡,淑妃娘娘已經死了,只有比我大兩歲的雪情在,他一個大男人,跑這宮裡來做什麼?想著那突如其來伸向我的魔手,和那涎著臉的yín穢表情,我不由戰慄,恨不得立時拔起腳步,遠遠離了這人,又恨不得即刻飛到雪情面前,看她是否安好。
可蕭采繹正跟宇文頡生死纏鬥著!亮閃閃的刀鋒似隨時準備在對方身上刺個透明窟窿!
宇文頡看來已二十多歲,出身將門,跟了父親久在沙場歷練,一身本領自然很好,蕭采繹年方十六,論力氣,論劍法,原不是宇文頡對手,可他似乎怒到極點,連眼睛都紅了,臉上有著近乎可怕的猙獰,出手全是拼命的招式;而宇文頡下盤有些虛浮,行動略略遲緩,因此恰鬥了個半斤八兩。
可不管是蕭采繹殺了宇文頡,還是宇文頡傷了蕭采繹,後果都是大大不妙。我心下著急,忙向跟我來的小宮女示意:「快去找母后!快去!」
小宮女哆哆嗦嗦,轉身就跑,卻踩著了自己的裙子,猛地摔在地上,發出了一聲慘叫,抱住了頭,看模樣卻是以為有人推倒了她,驚懼地縮作一團,再不敢向前跑出一步。
我正急得額前滴汗,卻聽到了母親溫柔的聲音:「繹兒,頡兒,在鬧什麼呢?都住手吧。」
母親扶了夕姑姑,赫然立於眼前。她的聲音雖是不急不緩,但鬢前已掉下一縷散發,顯然走得甚是匆忙。
宇文頡聽到母親聲音,倒也有幾分顧忌,匆匆向後退了幾步,蕭采繹卻不依不饒,趕上前又砍了兩劍,直到母親很凌厲地高聲喝止,方才住手,持了劍退在一旁,恨恨盯著宇文頡,依然是一副想吃掉他的模樣。
「繹兒,我不是叫你在昭陽殿裡好好帶著妹妹養病,怎麼跑這裡來惹事?」母親走到蕭采繹跟前,厲聲問著。
蕭采繹臉又紅了,用劍指住宇文頡道:「此人太過無禮,居然輕薄棲情妹妹!」
母親臉色微微變了一變,轉眸看向宇文頡,微笑道:「頡兒,這是誤會吧?棲情是我的女兒,也便如你的妹妹一般,不是麼?」
宇文頡顯然才知我的身份,乾笑一聲道:「皇后娘娘,是誤會,是誤會!微臣只是偶到回雪宮來走走,不想棲情公主突然從旁衝出,一時不妨,衝撞著了。」
蕭采繹叫道:「衝撞?有你這般衝撞的麼?」他又在揮動長劍。
我忙推他到一邊,笑道:「繹哥哥,宇文二哥一定是無意的,方才我是走得太快了。」
蕭采繹不料我突然幫宇文頡說話,一時怔住。
我轉而朝著宇文頡柔柔笑道:「宇文二哥,剛才沒撞疼你吧?」
宇文頡怔了一怔,忙走到我跟前,長長一揖,笑道:「方才是宇文頡走路不長眼,特在此跟公主陪禮了!」
他的五官倒也端正,可我總覺得他瞧我的眼神似乎我的衣裳全是透明的一般,猥瑣得不堪。但我靜靜退到母親身邊,臉上盡力維持著禮貌的笑意。
雖然這人噁心之極,特別是想著方才的祿山之爪,我心裡嘔得快吐血。可母親顧忌太多,絕不會明著跟他翻臉,而蕭采繹雖想為我出氣,卻未必殺得了他;即便殺了他,也難免會給宇文昭抓去抵命;還有死去的淑妃娘娘,生死不知的雪晴姐姐,無一不在提醒著我,不能冒失,不能冒失,忍,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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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故國篇:第三章 驚塵回飈亂素秋(五)
忍字頭上一把刀,割心割肺割肝腸。可我還是必須忍著恨意露著笑容,看著母親那般優雅溫和地向宇文頡道:「頡兒,你也是,沒事又在亂跑,剛才你父親還在找你,說有事找你,還叫你中午去昭陽殿吃全蝦宴呢。」